作者简介:周勇,重庆人、巴县人,下过乡,当过兵,做过工,上过学,教过书,从过政。现任中国抗日战争史学会副会长、中国城市史研究会副会长、重庆史研究会会长、教授、博士生导师、《重庆人文丛书》总编室主任,著有《邹容传》《邹容集》《邹容与苏报案史料汇编(上下集)》。
2023年,是巴县之子邹容留学日本归来,因苏报案而系狱上海提篮桥监狱120周年。
邹容是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家、宣传家,是中华民族的英雄。
邹容在家乡巴县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1901年,他前往上海,随后转赴日本留学。在日本,他接受了孙中山的革命思想,撰写了《革命军》,提出了建立“中华共和国”的构想和政纲,发展和完善了中国资产阶级革命理论尤其是资产阶级共和国方案,为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建立的丰功伟绩。邹容在日本还结识了后来成为中国共产党创始人的陈独秀。在日本他实现了由爱国热血青年到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战士的转变,登上了近代中国的政治舞台。
他1903年回国,因《革命军》而身陷上海租界牢狱。在狱中法庭上他公开宣布,“我现在鼓吹社会主义”。并表示,“我正准备写关于社会主义基本原理的书”。为我们留下了“爱国主义——民主主义——社会主义”的思想历程和奋斗业绩,唤起了巴渝大地的滚滚红潮。1905年死于狱中。
“非尧舜,薄孔子,无所讳”
邹容(1885-1905),原名桂文,又名威丹、蔚丹、绍陶,四川巴县人(今重庆市),留学日本时改名邹容。
邹家原籍湖北省麻城县孝感乡。清代初年实行“湖广填四川”政策,掀起了移动运动。邹家迁居到四川省巴县木洞、石马河等地,大约1882年迁入重庆城内夫子池洪家院子,后又迁至小较场定居。
1885年秋天,邹容出生在夫子池洪家院子一个商业资本家家庭。其父邹子璠,常奔走于重庆、汉口、上海之间,经营棉纱、棉布和杂货生意,也到过广州、成都、西安。他在重庆城内县庙街开有商号“利川升”,还与人合伙开了“同镒园”。邹子璠由经商致富,中年以后,已拥有巨资,建立起温饱无虞的家庭。邹子璠生有子女12人,八男四女,邹容在男孩中排行第二。
邹容自幼深受中华民族传统思想的影响,具有强烈的民族自尊感。“年十一,诵群经,《史记》、《汉书》皆上口”。他非常推崇抗清志士郑成功、张煌言,尤其崇敬才华横溢的反清复明少年英雄夏完淳,他宣称:“仁义所在,虽粉身碎骨不计”,决心继承夏完淳的爱国精神和英雄业迹。1896年,他第一次参加童子试,就因考题晦涩,不甚了然,与主考官展开辩论,愤然离开考场。在他的心里,更加坚定了反抗清朝封建统治,发扬光大汉族传统的民族气节。
甲午战后,帝国主义对中华大地的瓜分大祸,迫在眉睫。经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奔走呼号,维新之风,竞于中华,也吹到了山城重庆。邹容读到了严复译述的《天演论》,梁启超主编的《时务报》等维新报刊。《渝报》创刊以后,更使他大开眼界。为了直接学习西方,邹容与杨沧白等入日本领事馆学习外语,从而接触到西方资产阶级民主制度及其学说,成为新思想的热心传播者。
邹子璠希望邹容也能和大哥蕴丹一样,循规蹈矩,热心仕途,因此,又把邹容送入重庆经学书院学习。邹容早已厌恶腐败的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他对父亲说:“臭八股儿不愿学,满场(即清代官场)儿不愿入,衰世科名,得之又有何用”。
在行动上,他反其道而行之。书院为激励学子锐意进取,志在功名,教授了一首《神童诗》。诗曰:“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都是读书人”。邹容却信笔改为“少小休勤学,文章误了身,贪官与污吏,尽是读书人”。表现了对封建礼教的反抗。
到后来,他更发展到“与人言,指天划地,非尧舜,薄孔子,无所讳”,“攻击程朱及清儒学说,尤体无完肤”,同学们都戏谑他为“谣言局副办”。
学业上,邹容不做八股文章,而热心于金石篆刻等技艺。由于他的这些离经叛道言行,不久即为书院开除。
邹容对封建制度彻底批判的激进态度,是和他对维新志士谭嗣同的钦佩分不开的。谭嗣同是维新志士中激进派的代表,著有《仁学》阐发变法主张,邹容曾捧读再三。戊戌政变后,谭嗣同被捕入狱,高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慷慨就义。
这使邹容热泪纵横,悲愤不已。他说,像谭嗣同这样的人,才是杀身成仁的英雄。他不避风险,公然将谭的画像置于座前,并题词一首,以明其志:“赫赫谭君故,湖湘士气衰,惟冀后来者,继起志勿灰”,他决心继承维新志士的未竟事业,为救国救民继续奋斗。
正是维新思潮的熏陶和维新运动的锻炼,把邹容单纯的民族自尊感上升为爱国责任感。
“从事于崇实致用之学,以裨于人心世道”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又纷纷东渡日本,重新探索救国真理。1901年,四川首次选派官费留日学生。经老师江叔澥先生的荐举,7月1日,邹容前往成都,参加留日考试。因他汉语功夫好,又有新学知识和外语基础,预选合格,顺利通过。考试监督李立元带领邹容等谒见四川总督奎俊。奎俊对邹容勉励数语,叫他回重庆收拾行装,等候通知,预计九月份可出发前往日本。8月26日,他回到重庆,整装待发。
但是,邹容在重庆的离经叛道行为,官府早有风闻。再加上一些保守分子大上谗言,采取卑鄙手段,以邹容“聪颖而不端谨,不合条件”为由,取消了邹容官费留日资格,另由一个很有权势的富家子弟顶替了他的名额。
邹容留日愿望受挫,但留日之志不移,要求父亲允许他自费留学日本。他舅舅刘华廷等人坚决反对。刘华廷也是一个奔走于重庆上海之间的商人,他认为,中国之受人欺凌是因果报应,非人力所能挽回。邹容不愿走仕途之道,这不必勉强,只要学好英语,将来从事洋务,也会有所成就,何必生出什么救国救民的非分之想。他告诫邹容:谭嗣同奔走救国,但结果是人头落地,祸及父母,殃及族人,孰好孰坏,你要三思。
邹容针锋相对,他认为,这些话全是毫无生气的“老成谋国之见”。如果人人都怕死,又何谈杀身成仁呢?中国之所以亡国灭种,其根本原因在于民族的惰性,人人家居终古,固守祖宗田产,热心于拥妻抱子的小家庭。当今之世,应该大加提倡为拯救民族同胞而奋斗,才能流传后世,照耀古今。他甚至说,这种亲戚,不如没有。
支持邹容留日的也大有人在。他的老师江淑澥,同学杨庶堪、朱必谦等人反复开导邹子璠。有的亲戚也说:“邹容之离经叛道在重庆已小有名气,如强留下来,说不定哪天又出一通惊世骇俗之言,胆大妄为之事,殃及家族,不如遂他留日之志,离开重庆为好。”邹子璠权衡再三,最终同意了邹容自费留学日本的要求。
出国之前,邹容致信他的大哥,劝他不要再“奔走于词章帖括中,以效忠于前人”。他指斥科举制度“糜费千百万之国帑,以于百千万帖括、卷折、考据、词章之辈中,而拣其一二尤者,于天下国家,何所裨益?”他断言,“科举路从此绝矣!”时至今日,应该“从事于崇实致用之学,以裨于人心世道”,才是出路。邹容在这里所说的“崇实致用之学”,即资产阶级的新思想和发展资本主义所需的科学技术;“裨于人心世道”,则是要唤起中华民族,挽救国家危亡。
这些书信表现了邹容在国家民族危亡之际,摈弃封建专制文化,重新探索救国之道,誓死如归的决心。
“苍崖坠石连云走”
1903年邹容因苏报案而入狱。在狱中,邹容与章炳麟忍受着非人的待遇,相濡以沫,作诗酬唱,切磋勉励。经半年审讯,三次过堂,到1903年12月,反动法庭准备将邹容、章炳麟判永远监禁之罪。
邹容预感到就义之期当在不远,于1904年初,以家乡重庆的涂山为题,写了一首七言绝句《涂山》,倾诉身陷囹圄的游子对家乡、亲人的无限眷念之情,抒发热血男儿为国捐躯的革命情怀:
苍崖坠石连云走,药叉带荔修罗吼。
辛壬癸甲今何有,且向东门牵黄狗。
诗的前两句描述邹容遥望家乡涂山苍翠的崖壁,崩裂的怪石和连天的白云,耳边响起了中外刽子手如“药叉”(即夜叉,中国传说中的吃人鬼)、“修罗”(即阿修罗,印度神话中的恶神)般的嚎叫。实际上隐喻着国家、民族和个人所处的险恶的政治环境。
后两句邹容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流传在家乡的传说:大禹与涂山氏之女在涂山结婚,新婚后仅辛、壬、癸、甲4天就外出治水;
另一个是秦国李斯受奸臣赵高忌害,临刑之前,他对儿子说:我多想和你一起牵着黄狗出东门打猎啊。邹容以此比喻正值国家多难,理应为国奔走之时,自己却被困铁窗,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地追求真理,投身革命了。
同时,他又回顾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和追求真理的历程:辛丑离渝(1901),壬寅赴日(1902),癸卯回沪(1903),甲辰在狱(1904),感叹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全诗充分表达了邹容无限怀念家乡亲人和革命同志,无限向往他心中的“中华共和国”,壮志未酬的依依惜别之情。
由于狱中非人的生活,1905年4月3日,邹容死在狱中。时年20岁。
“邹容吾小友”
对于邹容的牺牲,人民群众异常悲痛,中国教育会等团体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在东京的留学生在《醒狮》杂志上连续发表悼念诗文。
柳亚子先生在《哭邹威丹烈士》诗中称他为“三百年来第一流”。
邹容好友金松岑在《哀邹容》祭文中写到:邹容如“江流出峡一泻千里而至东瀛兮,乃以汉魂而吸欧粹耶。建共和、民主两大旒兮,撞钟伐鼓满天地耶”。
他们把邹容尊为“革命圣人”,“蜀中王气”,明末以来反对清朝统治的第一流人物。热情赞扬邹容以长江巨流冲出三峡不可挡的气势,在日本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吸取欧洲资产阶级革命的精华,大张旗鼓地宣传反清革命和民主共和思想,掀起了席卷全国的革命风暴。
辛亥革命成功以后,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他高度评价了邹容对辛亥革命的功绩:“惟蜀有材,奇俊瑰落,自邹(容)至彭(家珍),一仆百作,宣力民国,厥功尤多”。他追念“邹容当国民醉生梦死之时,独能著书立说,激发人心”,功勋卓著,由此命令“照陆军大将军阵亡例赐卹,并崇祀宗烈祠”。1941年,国民政府在邹容家乡重庆建立了邹容烈士纪念碑,以褒奖邹容推翻清朝,建立民国的历史功绩。1943年12月,重庆市政府为纪念辛亥革命功臣邹容,将新生路改名为邹容路。
许多四川籍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如吴玉章等,在邹容和《革命军》的启迪下,才完全和改良主义决裂,最终走上了推翻清王朝专制统治的革命道路。他写到:
少年壮志归胡尘,叱咤风云《革命军》。
号角一声惊睡梦,英雄四起挽沉沦。
剪刀除辫人称快,铁槛捐躯世不平。
风雨巴山遗恨远,至今人念大将军。
1958年3月8日至26日,中共中央在成都召开会议。在这次会议上,毛泽东出人意料地发给与会者每人一本由他亲自编辑的书——《苏报案》。此书16开本,共编入4篇文章:邹容的《革命军》、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张篁溪所作的《苏报案实录》、鲁迅的《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资料表明,在1958年至1963年的五年之中,毛泽东曾四次阅读《革命军》。他还在《革命军》一书邹容肖像旁题诗曰:
邹容吾小友,被发下瀛洲。
快刀剪除辫,干牛肉作糇。
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
临命当掺手,乾坤只两头。
这首诗本是章太炎在狱中赠邹容的。但值得注意的是,此诗与原诗比,毛泽东改了两个字:一是将“小弟”写成“小友”,二是将“须”字写作“当”字。邹容比毛泽东大 8 岁,因此,毛泽东称邹容为“小友”。
毛主席在成都会议上说,“四川有个邹容,他写了一本书,叫《革命军》,我临从北京来,还找这本书望了一下。他算是提出了一个民主革命的简单纲领”。
在成都,他在和时任《人民日报》总编辑的吴冷西谈论办报问题时,毛泽东还说,“邹容是青年革命家,他的文章秉笔直书,热情洋溢,而且用的是浅近通俗的文言文,《革命军》就很好读,可惜英年早逝”。
遍览各国《中国近代史》著作和教材,邹容都是专立篇章记述和讲述的中华先烈。
在纪念邹容烈士诞辰125周年的时候,如果我们漫步于巴南木洞街头,仿佛还能看到邹家先祖从湖广迁徙而来的忙碌的身影;如果我们徜徉在渝中五福宫下,当我们行走在领事巷里,仿佛还能听到邹容“非尧舜,薄孔子,无所讳”的雄辩之声。站在大梁子上,我们仿佛还能听到125年前桂花飘香之际,那一个叫“桂文”的孩子出身时的大声啼号。而千千万万前来重庆的打卡者,无不仰望南岸,那巨大的“涂山”二字,早已从白色变成了金色,熠熠生辉,那是因为这位中国之英、巴县之骄所向往的“社会主义”,早已成为巴县人民、重庆人民、中国人民实实在在的生活。
这是邹容的光荣,巴县的光荣,也是重庆的光荣,中华民族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