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声声不忍闻——关于杜宇的唐诗宋词及传说
文/凌泽欣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宋词人秦观因追忆王孙居然生“杜宇声声不忍闻”之感,可见杜宇声调的悲凉足以感染人的情绪。(注:清舒梦兰辑《考正白香词谱》载此词为秦观作,而今人唐圭璋教授主编的《唐宋词选注》载此词为宋词人李重元著)
杜宇本是蜀王望帝的名字。传说他死后化了子规,又名杜鹃。唐宋以来的诗人词家以杜宇为题,咏叹尤甚。李太白宦海失意,听杜宇而愁蜀道,甚是感伤。诗云: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蜀道难》);白乐天谪迁落魄,闻杜宇而叹知音,何其凄凉。诗云: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城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琵琶行》);杜工部流落蜀中,视杜宇为中央王朝,忠贞可鉴。诗云: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杜鹃》)。
有许多的诗人都将他们的羁旅离愁付给杜宇。唐.王维诗:别后同明月,君应听子规。(《送扬长史赴果州》);唐.崔涂诗: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旅怀》);唐.无名氏诗: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杂诗》);宋.家弦翁诗:曾向钱塘住,闻鹃忆蜀乡。不知今夕梦,到蜀到钱塘?(《寄江南故人》);宋.秦观词: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踏莎行》);宋.朱敦儒词:月解重园星解聚,如何不见人归。今春还听杜鹃啼。(《临江仙》);南宋王朝,偏安一隅,仁人志士更将对家国的怀念借杜宇发端。如文天祥诗: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金陵驿》);文天祥词: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酹江月》);宋.林景熙诗:天宝诗人有诗史,杜鹃再拜泪如水。(《题陆放翁诗卷》);宋.汪元量诗:南人堕泪北人笑,臣甫低头拜杜鹃。(《钱塘歌》);宋.辛弃疾词: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贺新郎》);宋.张炎词:怕见飞花,怕听啼鹃。(《高阳台,西湖春愁》);宋.陈亮词: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水龙吟·春恨》);还有的诗人则从不同角度将自己的情思与愁绪写进杜宇。如宋.王令诗: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送春》);宋.谢枋得诗:子规啼彻四更时,起视蚕稠怕叶稀,不信楼头杨柳月,玉人歌舞未曾归。(《蚕妇吟》);宋.范成大诗: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村居即事》,《宋诗一百首》载此诗为翁卷作);写杜宇最多的诗人或许就是因为对她自己的婚姻不满,郁郁寡欢的南宋幽栖居士朱淑贞了。她留下的以伤春为主要题材的《断肠诗集》对杜宇独有情钟,百感交集。寂寂珠帘归梦来,子规啼处一春愁。(《晴和》);片片飞花弄晚晖,杜鹃啼血诉春归。(《春归》);我无云翼飞归去,杜宇能飞也不飞。(《闻子规有感》);无奈梨花春寂寂,杜鹃声里只颦眉。(《春夜》);薄衾无奈五更寒,杜鹃叫落西楼月。(《春霄》);生怕子规啼到耳,苦羞双燕影穿帘。(《伤别》);挑尽残灯梦欲迷,子规催月小楼西。(《春晓杂兴》);已无鸿雁传家信,更被杜鹃追客愁。(《春日书怀》)。
古往今来,假杜宇而浅唱低吟的诗人何止万千。然而,杜宇究竟为什么能引起墨客骚人们如此缠绵的牵念呢?原来,有一个动人的传说。据《蜀王本纪》载,蜀地原先人烟稀少。后来,有一个名叫杜宇的男子从天上降落在朱提山上(即今四川省宜宾市西南)。这时,恰巧又有一个名叫利的女子从江源(即今四川省松潘县西边)的一处水井里涌现出来。这对天降井出的奇人便结成了夫妻。天降的杜宇做了蜀王,号称望帝。把郫(即今四川省郫县)定为国都。杜宇做蜀王以前,蜀国已经有过三代君王。第一个做蜀王的名叫蚕丛,他曾教会人民养蚕,“蜀”字在甲骨文中就是一条蚕。蚕丛以后的蜀王名叫柏濩(音:bó huò,薄获),柏濩以后的蜀王名叫鱼凫。李白《蜀道难》诗有“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之句。蚕丛、柏濩、鱼凫这三代蜀王都在蜀地生活了几百岁之后神化成仙而去。这三代蜀王的人民也几乎都跟随君王神化而去。杜宇做了蜀王以后,深得人心,先前神化而去的人民又渐渐地回归蜀地。大约在杜宇做望帝一百多年时候的某一天,居然从郫县江中打捞起一具从楚地沉沉浮浮逆江漂来的尸首。更为神奇的是打捞起来的尸首竟复活再生,这具凭尸首复活的人叫做鳖灵。鳖灵精明干练,水性娴熟,杜宇同他一见如故,十分投机,就任命鳖灵为蜀国宰相,负责治水。不久,灌县玉垒山暴发洪水,望帝杜宇委派宰相鳖灵去疏洪治水。鳖灵不负众望,凿开玉垒山,疏水入岷江,平息了水患,使人民重新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正当鳖灵去玉垒山治水的时候,杜宇却与鳖灵的妻子私通。鳖灵治水凯旋归来,杜宇深为自己的德行而内疚。便将王位让给了鳖灵,自己隐退深山。望帝去时,子规鸟的鸣叫声十分哀婉,蜀地人因子规鸣叫的悲哀声而思念起望帝来,还认定子规就是望帝的化身,将子规称为杜宇,也有称杜鹃的。“望帝去时,子规鸣,故蜀人悲子规鸣而思望帝;望帝,杜宇也。”(《〈全上古代秦汉及三国六朝文〉辑〈蜀王本纪〉》)。这个故事的结尾却显然难以自园其说。一个既无德又无能的君王退位,怎么会引起蜀人的思念呢?除非杜宇是一位贤君明主,否则蜀人不可能“悲子规鸣而思望帝”。蜀人既思望帝,望帝必有蒙垢之屈。因此,唐代诗人普遍认为《蜀王本纪》所记失真,而且唐诗人针对《蜀王本纪》的记叙为杜宇鸣冤叫屈者大有人在。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门(杜牧);杜宇冤亡积有时,年年啼血动人悲(顾况);一种有冤犹可报,不如含石叠沧溟(罗隐);《蜀王本纪》另一种传说故事却得到一些唐宋诗人的认可。鳖灵治水成功,充分显示了他的才能,按照古时尧禅位给舜的惯例,贤明的君主应该将位职让给比自己才能更高,比自己更得民心的人。望帝认为他没有象鳖灵那样为人民做出丰功伟绩,便将王位禅让给了鳖灵,自己则隐退深山而去。望帝隐去时,因惭愧而抑郁不快,甚至连妻子也没带上,就独自走了。鳖灵做了君王后,却渐渐骄奢淫逸起来,他大造宫庭,广纳美女,甚至连望帝的妻子也霸占了,以致民怨鼎沸。这件事被隐退的杜宇知道后,终日长吁短叹,羞愧交加,深深地思念起他的人民、亲人和妻子,想回到而又无法回到的故国和家园去,终因忧伤过度而死去。杜宇临终时,将他的愤懑托付给杜鹃鸟说:杜鹃鸟啊,用你的啼叫把我的怨气传递给我的人民吧!蜀国人民听到日夜哀鸣“不如归去”的杜鹃声,便想起他们的国君望帝杜宇,都心生哀念。可是杜宇化鹃后,再也不能回到他的家园去做君王啦,只能长久地在巴山蜀水的山林间飞来飞去,凄凄哀啼,直啼得口中滴血,终不能实现他归去的愿望。李商隐诗云:“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如果我们赞同前一种传说,显然于情理不通,君既无能无德,民何思念之?如果我们赞同后一种传说,无论是望帝化鸟,杜宇鸣冤,或是子规伤春,杜鹃啼血,也就显得合情合理、恰如其分了。
关于这两种传说,历来各家说法都不一致,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辞源》载:“《十三州志》望帝使鳖冷凿巫山治水有功,望帝自以德薄,乃委国禅鳖冷,号曰开明,遂自亡去,化为子规”;我以为这里的冷字或许是“令”字之误,而“令”字与鳖灵的“灵”字同音,鳖冷应是鳖灵。凿“巫山”也应是凿“玉垒山”才对。(《蜀王本记》载“时玉(垒)山出水,望帝不能治,使鳖灵决玉山,民得安处”)《辞源》既错“玉垒山”为“巫山”,那么,将“鳖灵”的“灵”字错为“冷”字的可能性就很大了。或《辞源》错将“鳖灵”误为“鳖泠”,将“鳖泠”错写为“鳖冷”也有可能。
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版《辞海》载:“周代末年,在蜀始称帝,号曰望帝;后归隐,让位于其相开明;时适二月,子鹃鸟鸣,蜀人怀之,因呼鹃为杜鹃。一说,通于其相妻,惭而亡去,其魂化为鹃”。见诸籍书最早的《蜀王本纪》载:“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自以德薄,不如鳖灵,乃委国授之而去……”。但是不管各家怎么说,这个离奇古怪而又情节暖昧的传说始终充满了诗的意境,情的悱恻,给历代诗人和词客们留下了梦魂萦绕的灵感,让我们常常从唐诗宋词中听到杜宇凄绝的哀鸣。
(此稿分上下篇发表于《合川报》1998年5月15日和5月22日;之后再发表于《重庆政协报》2001年8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