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韩佳丽只身出入各种各样的黑暗工厂、作坊，拍下了许多血腥、让人胆颤的屠宰猫咪现场画面。在广东追击黑产的这一年内，她拦下了16辆车，非法屠宰窝点18个，每截获一辆举报一次，每追踪到一处窝点就举报一次，共计举报34次。

在那之后走过每一处美丽风景，韩佳丽的眼前都会浮现出数千只发光的猫咪眼睛，那场景中深刻的哀鸣和巨大的无力，使她再难投入感受世界的美好，因为心中常常升起悲凉的愧意。2022年9月24日凌晨，她饲养的“大白”猫被猫贩子用长长的网兜兜了去，生死未卜。

从受害者到打击者的身份转化

2023年10月12日，江苏省张家港市警方接到报警电话后果断出警拦截下千余只猫，这是韩佳丽第一次在广东以外地区举报的猫车，也是第一次在与当地“萌太奇”猫狗庄园的合作下实现成功拦截猫车并救助它们。

一周后，记者见到韩佳丽的时候，她身着白色针织衫，一头黑色瀑布般的长发分放在两边，戴着黑框眼镜，斯文的模样。很难想象如此恬静的她与打击黑色产业链、截停货车此类事件联系到一起。

谈起如何开始拦截猫车，韩佳丽向记者展示了自己家那只被偷走的猫——“大白”丢失前的生活照。猫的丢失，伴随着自责，是她走上这条路的开始。

2022年9月24日凌晨，韩佳丽的猫被猫贩子用长长的网兜兜了去，她家在一楼，猫咪当时正在院子里走动。韩佳丽说自己永远记得这一天，那是失去陪伴她7年之久的亲人的日子。“大白”平日里喜欢晒太阳，总是半眯着眼睛躺在一楼院子的草坪上，任由阳光洒在它身上，它喜欢草坪，被网兜兜走时它正走在自己喜爱的草坪上。

“大白”性格温和、亲人，街坊邻居路过院子都会跟它互动，有时还会送来煮好的鱼和一些剩饭菜，它也不挑食，有滋有味地吃。被猫贩子偷走的那晚，平日里跟它玩耍的6岁小囡来到韩佳丽的家中，哭着说想念“大白”。

调取监控发现自己的猫被偷走，沿着这条线索跟踪，韩佳丽从上海一路追到广东佛山清远，并发现广东多地隐匿着不同规模的屠宰基地。“他们偷走了我的财产，还把我的情感拿到广东去吃掉。”韩佳丽讲起那时候的感受，可能最开始是对动物的情感，很执着，但随着挖掘的东西越多，真相越显现。“我觉得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了，我常联想到自己每天吃的肉的来源，这是食品安全的问题。那里的猫咪被去皮冷藏，通红干扁的尸体堆放在塑料周转箱里，以每斤4.5元的价格待售，而被商家买下后，则按每斤30元的价格充作牛羊肉进入市场售卖给消费者。”

在广东追击黑色产业链的这一年里，她拦下了16辆车、发现非法屠宰窝点18个，每截获一辆车就举报一次，每追踪到一处窝点就举报一次，共计举报34次。所幸，这些投诉都有回音，韩佳丽信访了广东省人大常委会2次，广东省人民政府2次，广东省农业农村局1次，并逐一得到回应。

“我这一年和广东警方还有相关农业农村局打交道，才发现原来不是网上所传的所谓‘官商勾结’，他们在接到举报后都会积极回应并处理。”韩佳丽进一步发现，这样的黑色产业在国内竟然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导致“长盛不衰”的原因，她分析，是因为我国相关法律在这方面不够完善，让坏人钻了空子，打击者人数更是少之又少，很多人在此之前对这样的产业闻所未闻。

为了能全身心地投入到排查、追踪、拦截这样的非法猫车，她将自己的事业终止。“成为一个志愿者去打击和揭发，这是需要付出金钱、时间和风险的，最重要的是要有胆量和性格，要执着、要坚持。去年以来我发现可以冲在前线去揭发和打击他们的人群是少数。”

后悔？

“我曾经遭受过很严重的背叛，我没想到人心可以这么坏，他们和猫贩子串通好，想让我葬身于广东那个地方。”韩佳丽提及这段过往，语气平淡，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她面前的茶桌上，半明半暗。那时候，她只身一人追查到了广东，多次在单独行动中感到心力不济，正巧在这样一个当口，她遇到了一位滴滴司机，00年的男生小陈（化名），还有他的女友飞飞（化名）。在听说了韩佳丽的经历和打算后，小陈和韩佳丽达成合作，帮她开车到各个窝点，韩佳丽则支付他报酬。

和他们相处中，韩佳丽倾心付出。当时，飞飞怀孕早期出现先兆临产状况，而小陈则突然失联，身无分文的飞飞向韩佳丽诉苦求情，无奈之下，韩佳丽为其垫付了所有医疗费用。没过多久，小陈出现了，而此时的他和飞飞已经暗中计划好与猫贩子联手，将韩佳丽的所有身份信息包括家庭住址和证件照片提供给猫贩子。并在一次追踪猫车途中，故意制造交通事故，驾驶车辆的小陈使车辆与行车多次碰撞，最终成功阻挠了韩佳丽对猫车的拦截。至此，韩佳丽与小陈等人决裂，并索要此前垫付的医疗费，无果，于是她提起诉讼将对方告上法庭，最终胜诉。

经此一役，韩佳丽元气大伤。她回望自己的经历，郁结难解，2023年1月6日于佛山市第三人民医院确诊了抑郁症。

事情的转机是一名浙江的失猫主人找上门来，一边哭一边向她陈述自己猫咪被偷的经历。韩佳丽心动了，尽管她自己的状态也并不乐观，几经纠结，她还是应允下来，并立刻动身找寻。“我体会过那种失去猫咪的感觉，我经历过那种痛苦。”命定般的，这只猫咪竟然真的在当晚就被找到，对方闻讯连夜乘飞机来广东接回了自己的猫。这次的经历，又给了她走下去的动力和信心。

在追击黑产的路上摸爬滚打一年之久，许多猫贩子已经对她的事迹有所耳闻，对其行事之雷利产生几分敬畏之心，甚至有人试图拉拢她加入抓猫贩猫行列。“有些猫贩子还联系我，让我开个价吧，不要去拦车。”她说起这事时脸上挂着一种戏谑、鄙夷的笑意，“猫贩子都管我叫姐。”

不担心被报复吗？她说“其实这种猫车，被举报拦截下来，对他们来说也就这一车的损失，无非就是这些钱赚不到了，因为猫是偷来捡来的，本身没有成本，他们一般不人身报复，那样就犯法了。他们只会钻钻法律的空子，为了钱。”

作为人的愧疚

2022年11月7日，是韩佳丽第一次进入屠宰窝点。当时，她跟着一辆猫车一路上到了一个偏远的山上，发现了这个屠宰窝点，此时孤身一人，荒郊僻岭的环境让她望而却步。

回到上海稍作调整后，她向一些关注动物的爱心人士请教，得知这种情况可以向有关农业部门反映，她决心再次前往广东。她在屠宰窝点的山下，她发现路边有一辆活体猫狗肉的货车，而在不远处，就有一处动物监管所。她立即举报，对方很快上报农业农村局，相关执法人员在当晚上山处置。

正值深秋，气温虽低，但一接近屠宰场大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席卷而来，屠宰场内没有照明设备，为方便行走韩佳丽打开了手机电筒，电筒一亮，迎面看到整整一片亮着反光的猫眼，哀鸣一片。“它们好像能看出来我们是来拯救它们的，集体看向我们，叫声更大了，我走近的时候，有猫咪伸长了手想要靠近我。”韩佳丽沉浸在回忆中。就在关猫的笼子旁边就摆放着屠宰机器，它们是去皮脱毛用的，还有挂肉的铁钩，动物脏器和一地的血水。

“如果不是执法人员在旁边，我怕我根本走不下山去。”强忍着作呕的生理冲动和愤怒，韩佳丽绕着屠宰场走了一圈，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冰柜。在执法人员的陪同下，他们打开了冰柜，里面陈列着被剥了皮的猫的肉体，“它们的表情和眼睛里是那种绝望的状态”。旁边的黑色塑料袋里，满满的都是猫咪的爪子，现场的执法人员也陷入了沉默。”事后，这一幕常常让她联想到自己的那只大白猫，肥嘟嘟，那么可爱，一定也这么发出这求助的叫声。

救猫亦自救

“我好像没法再感受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东西了。”黑暗中猫咪闪动着绝望的眼睛常常突然出现在眼前。”她开始思考，谁会吃它们，猫肉会不会成了“羊肉串”、“鸡肉串”？

那些被偷来的家猫、捕获的流浪猫被宰杀后很快进入市场，像所有可食用的肉类一样正常售卖，进入餐桌。在屠宰场附近的村子中，一些不法之徒明目张胆地挂牌售卖来路不明的猫肉，还有狗肉，而在城市的餐桌上，又有多少被冒充猪牛羊肉的猫肉和狗肉，不得而知。

多年的追击暗访，使得韩佳丽越来越重视以法律的手段来解决一些法治边界模糊不清的灰色地带纠纷或纠缠。比如，我国相关部门对猪肉检疫有着严格程序，这些程序是保障食品安全的重要环节之一，它涉及到从猪的屠宰、分割、加工到运输、销售的全过程，以确保市场上销售的猪肉符合卫生安全要求，不会对人体健康造成任何危害。猪肉检疫的流程涉及6个流程，而宰杀猫狗并贩卖谋取利益，不法之徒自然不会保障所售猫狗肉是卫生、健康的。各地不时传闻相关动保人士在高速公路收费口拦截猫车或狗车的新闻，这一点从韩佳丽向各地机构报警的回执得以证实，而韩佳丽只是众多失猫、爱猫人士中的一名。

“地球不是只属于人类的。”韩佳丽叹了口气，“人和动物肯定是共存的，我们不可能把其他生物赶出地球，我常常在想，人类怎样才能让人和动物和谐共存。”她认为，她为弱小生命发声也是在为人类自己。

韩佳丽至今没能救下自己的“大白”，但现在，她说，“救下的每一只猫都是‘大白’。 ”

澎湃新闻记者 许海峰 实习生 王钰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