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背”到“牛背”——彭水深山中藏着一个蒙古族传统村落
▲2023年7月18日,鸟瞰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鹿鸣乡向家村。(资料图片)记者 刘旖旎 摄/视觉重庆
12月18日,临近冬至,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鹿鸣乡向家村,层林尽染。
晌午,村党支部书记张远权特意换上一身蒙古族传统服饰,前往村民刘小伟家中走访。
就读于中央民族大学的刘小伟,是今年向家村新晋8名大学生之一,其家庭也是村里曾经的贫困户。
▲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鹿鸣乡向家村党支部书记张远权(中)到今年考上大学的刘小伟家中家访。通讯员 廖唯 摄
迄今,向家村已走出100多名大学生。每年大学录取通知书送达村子或是新生离村赴学的日子,几乎每一任村党支部书记都会身着蒙古族传统服饰,以蒙古族特有的仪式,相迎或相送。
在以苗族为主体民族的彭水,向家村无疑是个特例——全村1900余名村民中,有1300多人为蒙古族。且据族谱记载,村里的蒙古族居民,赫然全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
蒙古族被誉为“马背上的民族”。而向家村的这些蒙古族村民,是如何来到武陵山深处,并在此繁衍生息?他们又是如何从以游牧为主的“马背上的民族”,变成如今耕读传家的“牛背上的民族”?
在向家村悠远的历史迷雾和绵长的时间尘埃里,藏着怎样的故事?
▲2023年7月18日,鸟瞰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鹿鸣乡向家村。(资料图片)记者 刘旖旎 摄/视觉重庆
成吉思汗直系后裔在彭水繁衍生息——
颠沛流离后,落脚于群山之中荒无人烟之地
午后,阳光蜡染乡村,张远权小心翼翼地捧出世代相传的族谱。
时间如梭,在族谱封面上磨出时间的印记;岁月留痕,族谱的每一页,都讲述着元末明初以来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
“按族谱记载和老一辈口口相传,那事情就要从朱元璋攻入大都(今北京)说起哟……”张远权眯着双眼,仿佛看见了当年的烽火硝烟,“相传,当时元朝皇室当权的有八兄弟,被朱元璋军队击败后,其中三人败往北方,另外五人逃往四川,并在四川继续维持元朝统治。”
明洪武六年(公元1373年),逃往四川的五兄弟与明军于合川大战,战败后逃至凰柳桥边。
▲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鹿鸣乡向家村70岁老人谭孝荣介绍谭张两姓族谱。通讯员 廖唯 摄
“那时候,再一起跑估计就全军覆没了,分开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翻至族谱扉页,张远权一字一句念着当年五兄弟分手时留下的诗句——“本是元朝帝王家,洪军追散入川涯;绿杨岸上各分手,凰柳桥头插柳牙;咬破指头书血字,挥开泪眼滴痕沙;后人记得诗八句,五百年前是一家。”
自此,亡命天涯的几兄弟再无联系。
“族谱只记载其中一人在逃亡中改姓谭,落脚于今天的奉节一带,并繁衍生息了9代人。”张远权与重庆日报记者闲聊间,年过七旬的谭孝雲拖过一张凳子坐下,接过了话茬,“明万历三十年(公元1602年),我们这一支的先祖谭启鸾,出生在夔州城南谭家坪。”
谭启鸾后为明朝武官,封为武侯,镇守夔府,与入川清军作战兵败后逃至彭水下塘口,与湖广填四川先民张邦墨偶遇。
“张邦墨内人姓谭,为人仗义的张邦墨就称谭启鸾为妻弟,还帮他多次躲过清军盘查。”谭孝雲和张远权自小听祖辈摆谈,对先祖故事早已耳熟能详,“在下塘口立足后,因感念张邦墨救命之恩,谭启鸾便从其姓,改名为张攀桂,以农耕和狩猎为生。”
历史,早已渺如尘烟,只有在族谱的字里行间和族人相传中,才能窥见些许痕迹。
定居下塘口的张攀桂育有三子。为报张邦墨救命之恩,长子取名张经;为不忘本,次子和三子分别取名谭纶、谭斗(早卒)。这便是今天向家坝蒙古族张、谭两姓的由来。
一次,张经、谭纶两兄弟翻山越岭追逐猎物,偶然间发现群山之中竟有一块荒无人烟的平坝子,这就是向家坝(后改为向家村)。
两兄弟回去与家人商量后,决定举家迁往向家坝。
“先祖迁居深山,应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在张远权和谭孝雲看来,隐藏蒙古族身份、逃避清廷追杀是其中最主要的两个原因,“另外向家坝地势平坦、水源充足、便于耕作,对于当时已适应农耕的族人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随着向家坝的逐步开发和人口不断增多,涂、丁、李等其他姓氏的村民也陆续迁来定居。
至张远权一辈,向家村蒙古族已在彭水繁衍29代人。向家村也成为一个以蒙古族村民为主,多民族、多姓氏融合共生的大家庭。
▲山环绕间的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鹿鸣乡向家村。通讯员 廖唯 摄
各民族逐步融为一体、成为一家人——
每户村民家庭成员都至少由两个民族组成,有的一家人有五个不同的民族
清晨,细雨飘零。张远权带着记者穿行在荆棘丛生、蛇虫出没的象鼻子沟谷。
▲2023年7月18日,鸟瞰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鹿鸣乡向家村的象鼻子沟谷。(资料图片)记者 刘旖旎 摄/视觉重庆
四个多小时后,名为“象鼻子洞”的巨大溶洞出现在面前。洞口如巨兽张大的嘴巴,垒砌着长7米宽逾5米的砖墙。砖墙之后,一块名为“象鼻寨碑”的石碑,讲述着一段尘封的往事。
晚清时期,太平天国石达开部曾两次途经彭水。
“第一回,他们顺着木棕河从武隆进入彭水,过向家村后经牛崖铺前往黔江。”在张远权的缓缓讲述中,一段各族村民同心协力、化险为夷的历史在记者眼前徐徐展开。
当时,为了躲避战乱,蒙古族村民主动邀请周边苗族、土家族等村民共同参与,在象鼻子洞修建了一处大型石头碉寨。
仔细研读今天的象鼻寨碑可以发现,虽然蒙古族出资约占总数的71%,其余民族村民出资总计只占29%,但蒙古族村民将周边村民全部纳入避难名单中,向家村也因此免受刀兵之灾。
“周边均是长居于此的苗族和土家族村民,我们的先祖是‘外来户’,又是蒙古族身份,一开始自然担心不被接纳。”张远权说,可在他自小烂熟于心的长辈们的讲述中,几乎全是各民族村民团结互助的故事。
“先祖自迁入向家村开始,就主动向周边苗族和土家族村民学习山地农耕经验,还改变自己的生活习俗,在饮食、语言、节庆、婚姻和禁忌等方面主动向他们靠拢。比如每年中秋节,村里都要组织族人参加周边村民举行的玩花灯、舞狮灯等比赛。”鹿鸣乡人大主席张宏是土生土长的向家村蒙古族人。他说,特别是基于“张、谭二姓本是同源,不通婚”的禁忌和婚姻习俗,村里的蒙古族人都是与周边苗族、土家族和汉族人通婚,“以姻亲为纽带,蒙古族与其他民族的关系愈发融洽。”
正因如此,如今向家村428户村民中,每一户的家庭成员都至少由两个民族组成,三分之一以上的家庭有三个民族。最特别的是村民张飞一家人,包括了蒙古族、汉族、苗族、土家族、布依族五个民族。
向家村蒙古族第四代先祖张人龙,是一个在彭水颇有名望的桐油商人。他不仅为族内定下了“尊祖宗、敦孝友、睦亲邻”等二十四条族规,还在村里兴办学校,为村里各族子女提供接受教育的机会。
“蒙古族历来重视教育,还曾在八角庙建有正规学堂,1949年后甚至开办过初中。”张宏介绍,迄今为止村里已走出100多名大学生。
时间湮没了许多记忆,时间也让向家村各民族逐步融为一体、成为一家人。
同时,向家村的蒙古族人依然延续着自己特有的民族风俗,最具代表性便是“苏鲁锭节”。
苏鲁锭在蒙语中的意思是“矛”,是蒙古的象征。传说成吉思汗出生时,就手握苏鲁锭。按照蒙古族习俗,每年农历三月十七日是纪念成吉思汗显示卓越军事才华、建立赫赫战功的日子。
因此,每年这一天,向家村的蒙古族人都会举行传统而盛大的苏鲁锭节,大家聚集在一起,共同祭祀先祖成吉思汗;村里的长辈为后辈讲述蒙古族逃难迁居的历史,教大家背诵流传下来的八句诗;族人全都穿上传统的蒙古族服饰载歌载舞,举行摔跤、爬树、顶板凳、骑马、射箭等传统比赛……
“相当于周边民族农历三月初三举行的清明会,或者说春节。”张宏说,虽然他们的蒙古族身份在1982年5月才得到正式确认,但对于这些文化差异,周边村民祖祖辈辈都给予了足够的宽容和尊重,“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甚至还有外村人主动参与进来。”
“在向家村的发展历程中,各民族群众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可以说,一部向家村史,就是一部微缩版各民族交融汇聚成多元一体中华民族的历史,是微缩版各民族共同缔造、发展、巩固统一的伟大祖国的历史。”鹿鸣乡党委书记张先顶认为,这源自中华民族追求团结统一的内生动力。
▲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鹿鸣乡向家村村口立有“蒙古风情特色小镇”的石碑。通讯员 廖唯 摄
打造独特的乡村旅游景点——
“马背”和“牛背”两种文化,在向家村完美交融在一起
虽然族人早已从以游牧为主的“马背上的民族”,转变为耕读传家的“牛背上的民族”,但因为向家村依旧保留着大量的蒙古族元素,这让其成为武陵山深处一个独特的传统村落——“马背”和“牛背”两种文化,在向家村完美地交融在了一起。
“现在村里还有跑马场、射箭场、靶台、箭池、马道子、漩涡(马匹回旋的地方)等地名,在我小时候也都还存有遗址或遗迹。”温暖的阳光下,张远权带着记者穿行于房舍翠竹间,“你看,这些年代久一点的房子,正房都高于侧房三尺多、呈圆形,叫纱帽顶,象征着蒙古包。有些苗族或土家族村民还曾模仿我们修建过类似建筑。”
▲蝙蝠窗花是当年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鹿鸣乡向家村蒙古族祀堂堡的构建之一。通讯员 廖唯 摄
年过七旬的村民李国香家里,至今还保留着当年蒙古族祀堂堡被拆除时的一些构件,“那时我屋头正在修房子,我就把被拆下来的东西捡回来装在自己房子上。你们看,这是蝙蝠,大门两边的蝙蝠一公一母,象征着有福气。这里还有野鹿含花……”
不仅如此,村里还曾建有八角庙和祀堂堡,曾存有遗书和蒙文皇室秘谱,均在十年浩劫中毁于一旦,仅留下几个柱础和一副口口相传的对联——舜尧虞后讨伐荣宗百载雄王能谋能征亿年万世建宏阁,元蒙尚古挥戈耀祖一代英豪乃文乃武千秋百代振箕裘。
穿过一片苞谷地,张远权带着记者来到了八角庙遗址前。
▲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鹿鸣乡向家村党支部书记张远权给向家村小的孩子们讲解八角庙柱础的含义。通讯员 廖唯 摄
“曾经的八角庙占地400多平方米,下殿供奉着白马。小时候我们读书、玩耍都在这里。”张远权记得,八角庙附近有一块公用地,大家集体耕作种出来的粮食均用于第二年苏鲁锭节的祭祀。至今,当村里有蒙古族老者去世、写包封时,人们还会把成吉思汗叫“汗”,当作祖先写上……
1947年之后,因一些特殊的历史原因,向家村蒙古族村民不再举行苏鲁锭节,而是学习周边村民的习俗,选择在“清明会”祭祖。直到2021年农历三月十七,中断了74年的苏鲁锭节在向家村再次举行。
让张远权没想到的是,今年向家村举行苏鲁锭节时,竟吸引了许多山外的游客自发前往参与。
“我们就是要利用向家村崇山峻岭的地理条件,以及草原游牧民族文化习俗,打造一个独特的乡村旅游景点,助力乡村振兴。”张先顶说,向家村不仅有蒙古族传统村落的特色历史人文、丰富的自然景观资源,还有之前发展起来的产业基础。
“以前,虽然大家都很勤劳,但因为向家村地处偏远,交通不便,长久以来村民生活并不富裕。”谭孝雲记得,上世90年代初期,鹿鸣乡党委、政府依据向家坝的气候和地理条件,鼓励大家发展蚕桑产业,大家的生活才开始有了起色。
“当时村里很快就形成了千亩蚕桑基地,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桑养蚕。”养蚕后,张远权的年收入从1000多元增加到了4000多元,“蚕桑产业让我们尝到了甜头,也更加坚定了大家跟着党和政府走的信心。”
▲2023年7月18日,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鹿鸣乡向家村,鸟瞰当地的虹鳟鱼养殖场地。如今在村集体经济组织彭水县兴蒙农业开发有限公司的带领下,又发展了柑橘种植、冷水鱼养殖、中草药种植、食用农产品初加工、牲畜养殖等众多产业,村民人均年收入已突破13000万元。(资料图片)记者 刘旖旎 摄/视觉重庆
随后,向家村又先后发展起朝天椒、蜜本南瓜等产业,如今在村集体经济组织彭水县兴蒙农业开发有限公司的带领下,又发展了柑橘种植、冷水鱼养殖、中草药种植、食用农产品初加工、牲畜养殖等众多产业,村民人均年收入已突破1.3万元。
11月19日,向家村再一次举行乡党委、政府负责人,以及村支两委、村民代表参加的发展座谈会。大家一致认为,要在巩固和发展现有产业的基础上,以苏鲁锭节为载体,传承蒙古族传统文化、风俗和礼仪,开展民族艺术活动,恢复村口蒙古式的跑马场、箭池,重建八角庙等蒙古族特色建筑;充分利用好民族地区资源禀赋、发展条件、比较优势,大力发展优质高效农业、生态环保产业、民族工艺品,推动旅游业提质增效,让大伙的日子越过越好。
首席记者 陈维灯 刘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