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美食书写生活的诗意——对话葛亮长篇小说《燕食记》
“三餐惹味处,半部岭南史。”在往复平常的三餐饮食之中,既可见人生的烟火,也可品时代的起落。2023年,葛亮的长篇小说《燕食记》入围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提名(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燕食记》以食为线索,讲述了岭南百年老字号同钦楼退休主厨荣贻生,及其徒弟陈五举从民国初期至今的传奇跌宕的人生不仅精心刻画了中国传统厨道文化中的道与义、情与忠,也以美食文化折射民主革命、抗日战争等历史故事。为深刻体会其内涵,西南大学师生就此展开对话。
研究生涂涵钰:《燕食记》以食见人生,以人生见时代。它以《周礼》中“燕食,谓日中与夕食”为题,文中不仅对各类广式点心、岭南饮食风俗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考证和描写,故事更是围绕着名厨荣贻生及其师承传承展开,“食”成为故事的焦点。中国人讲究“民以食为天”,食不仅承载着生活和岁月,往往也代表着文化。如何看待《燕食记》中作为主角的“食”?
博士生导师董小玉:食,是中国人的一件大事,在古今文人的笔下多有着墨。在古代,以东坡为名的各色美食名传千古,应时令而食的宴饮聚会中诞生出流光溢彩的诗词歌赋。时至近代,从梁实秋《雅舍谈吃》到汪曾祺《人间滋味》,美食与文化从来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而在《燕食记》中,岭南之食不仅呈现出南国风味,同时也成为了百年间数代岭南人在时代变迁中的一餐一饭、一思一行。在中国传统经久不衰的节庆美食中,如元宵、粽子、青团等,它们传承的味道是对食的敬意与热爱。《燕食记》的主角荣贻生毕生所成的是莲蓉月饼,这一手独绝港府的手艺从幼年习得。其手艺与匠心的执着背后,同样也有年复一年月满之时,凭着幼年的记忆品尝月饼、赏月团圆的主顾们对岭南风俗与文化的不变追求,食物使游子找到家的方向,使平淡的生活中定下以味为线索的锚点,这是独属于中国人的浪漫。
在《燕食记》中,纷繁多样的食物不仅仅作为呈现文化风貌的背景,或是引导故事展开的工具,它同样能够在故事中与主人公成为读者关注的中心,因为葛亮赋予了食物活的灵魂。在文中,作者常常借助食物来讲述人生,荣贻生曾对“我”谈起,对于做月饼中的莲蓉一步,最重要的是一个“熬”字,而后对“我”又谈起他这颗“老莲子”受熬的过程;陈五举的第一个师父也曾对他叮嘱做点心要“三分做,七分蒸”——正如“人一辈子,自己好还不够,还得环境时机好,才能成事。”在这些并未受过太多教育的美食大家的人生中,似乎贯穿着一种格物致知的智慧,通过与食物、与自然、与自我的相处,渐进形成他们别样而又厚重的人生。葛亮笔下,食物可以成为启迪人心的东西。而这些潜藏在锅碗瓢盆中的体悟与事关风月的文人风雅不同,它们来自艰辛和勤劳,养育忠义与善良,使读者被故事中的角色深深打动,故而《燕食记》读来如同荣贻生的双蓉月饼一般,使人齿颊留香。
研究生涂涵钰:在《燕食记》中,格外引人入胜的除去其中的南国美食风光,更有横跨百年的家国历史,下南洋、大逃港、辛亥革命、抗日战争以及香港近代变迁被浓缩在厨房饭桌的一饮一食之中。这条故事线索给你带来怎样的感受呢?
博士生导师董小玉:正如导演许鞍华对《燕食记》的评价那般——“在葛亮笔下,岭南是深刻的,且多了一重历史纬度,内寄深情。”因为有了对历史和时代的关切,才使这本书从讲食讲情的小家碧玉蜕变为谈世谈时的浓墨重彩。作者巧妙地将荣贻生的传奇身世与时代变迁结合起来。作为军阀的遗腹子,荣贻生幼时失怙,后来到向太史府,在成长的过程中,他见证了满清时代凭一碗“太史蛇羹”一度令人神往、交游无数的太史府邸如同《红楼梦》一般从辉煌至破败的过程。在荣贻生从军、拜师学艺,闯荡岭南茶楼的生活之中同样也可见时代风云变幻,身为洪门子弟的师父叶七、酷似南海十三郎的堃少爷……其所遇的种种人事风波,其实都是时代洪流下的缩影和使然。而他作为上一个时代的旧人,曾经向徒弟陈五举倾囊传授过手艺和心法,但徒弟因情“叛出师门”,他也因情不再传道,一手月饼功力毕于其身,或许这就是历史终将消逝的宿命。但对于历史和文化的记录、追寻,或者也正是作家的责任和宿命。《燕食记》成功地引起了读者们对荣贻生的感动和铭记,同样也带来了对时代变迁与岭南文化的感动和铭记。如果说在写作《燕食记》的过程中,葛亮对于岭南饮食文化的刻画是他学者功力的体现,那么将食与时相勾连起来,并串联出一场跌宕起伏、催人泪下的动人故事,就是他实力的真正体现。
王德威教授认为:“《燕食记》从岭南饮食风物着眼,写出大湾区世纪沧桑......其间涉及多重典故,可见作家的考证与想象功夫。出虚入实,叹为观止。”作家在文中多采用传统美食掌故,营造出故事的真实感,其中出现的历史人物,如孙中山、陈济棠、邵逸夫等,他们与故事中的角色形影交错,在令读者感受广州和港岛的美食精华的同时,历史的暗线又使读者产生深刻的情感共鸣。
文/董小玉、涂涵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