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谭腊梅

《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垂死前的挽歌，它以封建贵族青年宝、黛、钗的爱情婚姻悲剧为主线贯穿全书，以贾、王、史、薛四个封建大家族的兴衰，尤其是贾府由极盛而衰为背景，围绕着清朝社会上层意识形态、宗法制度、人伦道德、官场科举、地赋租税、礼仪民俗等所能接触的各个方面，抨击了千疮百孔的封建社会，揭露封建社会后期的种种黑暗和罪恶。

小说将贾府过度的奢侈，礼法的虚伪，骨肉间的内讧，对下人的残忍、压榨和在社会上的专横跋扈刻画得淋漓尽致，它把爱情悲剧的社会根源提示得如此全面、深刻，充分暴露了封建社会的丑恶百态。

《红楼梦》的爱情描写打破了传统的“洞房花烛，金榜题名”的喜剧俗套，也突破了双双殉情式的格局，它寓爱情悲剧于时代悲剧、社会悲剧之中，塑造了贾宝玉、林黛玉这两个封建制度叛逆者的形象，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之间，深刻地提示出宝黛爱情悲剧的社会意义。

贾宝玉是曹雪芹着墨最多、描写最细腻，且贯穿全书的人物。他是当时社会的“孽障”，从小就在“珠围翠绕，锦衣玉食”的环境中生活。严酷家规，紧紧束缚着他的行动，靠剥削而享有的优裕生活培养了他的贵族习气。具有最高权势的贾母对他的极度娇宠，又使他能从森严的封建壁垒下寻求空隙，发展自己的叛逆性格。

贾宝玉叛逆性格的显著特征与世俗格格不入。功名利禄是显赫家族对子孙的基本希冀，可贾宝玉却不安分守理，一味的随心所欲。他入家塾习读时，贾政告诫他：“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几年后，宝玉仍不能背诵下来。薛宝钗劝他学些应酬事务，他十分厌恶，反说她“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之女，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蠹之流”。他对贾雨村之流痛恨至极，对于文八股，他“平素深恶此道”，甚至认为只除在“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天经地义的儒家经典也被否定了。“文死谏，武死战”千百年来捧为至高的名节，却被贾宝玉骂得一钱不值。元春被选为皇妃，宁荣两府上下一片欢腾，独有宝玉置若罔闻。

贾宝玉叛逆性格的又一特征是初步的民主主义思想。首先表现在他对封建等级制度和名利的轻视。平素，他对仆人很是宽厚，在交友应酬上，门第寒微的秦钟、柳湘莲、蒋玉函等却跟他成了倾心之交。当贾政扬言“不如趋今日结果了他的性命， 以绝将来之患”时，宝玉却说：“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贾宝玉的民主主义思想还表现在对女性的一种独特的情感。大观园中女儿国的脂粉气，净化了宝玉的心灵，他把自己的热情、理想赋予在这些受压迫、受侮辱的女子身上，对她们的不幸及悲剧命运抱有深切的同情。他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又说：“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贾宝玉的叛逆性格还表现在他对自由的渴望，对人生的热爱以及珍惜生活中各种美好的东西。尽管他生活在锦绣膏梁、莺歌燕舞之中，但贾府的高墙、封建礼教的樊笼窒息着他的生命。他哀叹“生在王公贵族”，仰慕“寒儒薄宦”之家，他说：“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他热爱人生，追求美，却茫然不知所措，于是产生“参惮悟道”的思想，当他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发展到无法统一时，终于导致看破红尘，出家为僧的结局。 

贾宝玉毕竟出生在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封建王室之家，思想性格始终带有纨绔子弟的印记。他对封建君权、亲权、主奴界线的认识都有一定的局限，他还不敢也不可能直接与迫害他的恶势力斗争，在他身上还有很重的贵族阶级的惰性。而导致他最终和封建贵族家庭决裂的主要因素，是他和林黛玉真挚相恋而又被封建势力所摧毁的爱情。 

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一对两小无猜“耳鬓厮磨”的红颜知己。思想性格相投、生活道路一致，对封建社会的叛逆，使他俩心心相印。在贾宝玉心中，“独有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从来不曾说仕途经济“那些混账话”。他们的爱情完全出于个人意愿，共同的思想倾向，促使他们成为一对生死相恋的情人。然而，这种爱情越发展，与封建势力的矛盾也越尖锐，越为贾府上下所不容。于是王熙凤的阴谋， 王夫人的决断，贾母贾政的独裁，一下子达成默契了。迫使贾宝玉和薛宝钗结成夫妻，其结局导致林黛玉泣血潇湘，焚稿殉情；宝玉由“槛内人”跨出槛外，断绝“尘缘”。 

林黛玉天真幼稚，善良纯真，给人以“洁”的感觉；她的孤傲成癖，说话尖刻，不通世故，使人感到“傲”；而多愁善感，弱不禁风，又往往令人怜惜，怜其“弱”。“洁”“傲”“弱”构成了这个出生于“书香门第”家少女的主要性格特征。她是贾母的亲外孙女，从小因父母溺爱，养成她清高任性的性格；又因父母早亡，寄居贾府， 长期寄人篱下，她觉得自己“终非正经主子”，不可名状的内心隐痛时时折磨着她。她时常用多疑的眼光注视周围，用她那比刀子还厉害的语言，见一个打趣一个，锋芒毕露。她鄙视封建文人的庸俗，厌恶八股功名的虚伪，不安于自己的命运，但又无法摆脱命运的困扰，时常陷入一种忧郁、感伤的心绪之中。自然界的秋风落叶，少女们的温馨笑语，大观园的繁华热闹，往往使她触景伤情，自叹自怜。由于共同的叛逆性格，相同的思想，贾宝玉成为她唯一的知己。她和宝玉之间缠绵悱恻，至诚相待的情丝，是她维系生命的最后凭藉。 

林黛玉的感情显得过分的琐细、缠绵和娇弱，充满着一种空虚的梦一般的哀愁， 并常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她要求宝玉向她倾吐衷肠，以考验宝玉对她的忠诚不二； 另一方面，当宝玉一旦赤裸裸地对她表达爱情时，她又“气得说不出话来”，说这是“胡说”，“欺侮”了她。她更没有勇气向谁说破自己的心事，只默默地把希望寄托在贾母的意旨下，幻想通过媒妁之言来成全她和宝玉的婚事，这是一种软弱无力的旧式情爱。尽管林黛玉有着如花似玉的容颜，出类拔萃的才华和广博的学识，但她的脾性却为当时社会所不容。因此，宝、黛的爱情愈发展，与封建势力的矛盾也愈尖锐。于是，当凤姐的“掉包儿”诡计得逞时，悲剧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这个弱女子只能焚诗稿断痴情，用死向黑暗的社会表示最后的抗争。 

出身于“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之家的薛宝钗与林黛玉相比，显得端庄贤淑。 她确实具备了当时要求女子的“德、言、工、貌”的条件，同时又有过人的“才”和符合典范的教养，老谋深算的心机，因而被贾府的家长们看中，把她当成是理想的挽救颓局的中流砥柱。 

尽管贾府的家长们百般赞赏薛宝钗，指望她与贾宝玉婚配后能挽救日渐颓废的封建大家族，可贾宝玉偏爱林黛玉。不过宝玉也并非一开始就把全部热情倾注在黛玉身上的，薛宝钗的种种迷人特点常常冲动着他的感情，所以常常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记了”，他曾经徘徊在黛玉和宝钗两个爱情对象之间。但由于不同的思想性格，造成了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只能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虽然“金玉良缘”取代了“木石前盟”，但是“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一心痴恋着“木石前盟”的贾宝玉出走，很快就使薛宝钗遭到守寡的命运，成了封建社会的牺牲品。 

《红楼梦》的爱情悲剧有其深刻的社会意义。首先，《红楼梦》所表现的爱情是一种以反对封建主义为思想内容的爱情。所谓“金良缘”与“木石前盟”的矛盾， 实质上是封建礼教与自主爱情的矛盾。尽管这种自主爱情与现代的自由恋爱相比，有很大的区别，但毕竟跨越了当时的时代界限，是一种历史的进步。其次，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是一对封建主义叛逆者的爱情。叛逆促成他们的爱情，爱情又强化了他们的叛逆。这种爱情所造成的悲剧，绝不是由于某种偶然的因素。在强大的封建腐朽势力统治下，宝黛的生活理想和爱情方式得不到社会的支持，因此，他们的爱情悲剧既是性格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宝玉和宝钗的结合正体现了贾、王、薛这三个大家族的共同利益，由此，我们看到，婚姻已经不单是男女双方自己的事， 而是直接关系到家族和阶级的命运。《红楼梦》紧紧围绕着爱情悲剧这条主线，深刻地触及封建社会的本质，广泛地揭露了贾、王、史、薛四大封建家族的腐朽和罪恶。 

女性统治者也是曹雪芹鞭挞的对象，贾母作为女性家长中的最高权威，她全部的心事都放在享乐上。儿孙们的肮脏劣行，在她看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贾家的堕落腐败，这个“老祖宗”逃脱不了干系。至于“脸酸心硬”、奸诈的王熙凤，因为出身于“金陵一霸”的王家，与贾政是世代姻亲，又是贾母最宠爱的孙媳妇。她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干，掌管着贾府的权柄。她大肆施展自己的心计，欺上瞒下，作威作福，争强好胜，贪得无厌。在她看来，只有赤裸裸的金钱和权势，此外，任何人也不可相信，她不仅克扣经手的银子，还挪用公款放高利贷。为了掠夺银两，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干着各种坏事，连统治阶级竭力宣传的阴曹地府的威力，她也不予理睬。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弄权铁槛寺”，逼死尤二姐、张金哥两条人命，而且“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地作为起来”。撑持贾府残局的是她，带头从内部腐蚀贾府的也是她，造成宝玉、黛玉婚姻悲剧，设谋害死林黛玉的还是她。她阴险、恶毒、贪婪的性格，艺术地概括了封建阶级掌权者的性格特征。例如，王熙凤在撞上贾琏与仆妇鲍二家的在胡搞时，气得浑身乱战用簪子乱戳小丫头嘴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平儿，并抓住鲍二家的厮打，但对贾琏，她却顶多是“一头撞到贾琏怀里”。这些既刻画了王熙凤的横行无忌，又真实地反映了她毕竟是封建“夫权”束缚下的一名妇女，从而很好地表现了“凤辣子”色厉内茬的心理特征。 

此外，王夫人的昏庸残忍，邢夫人的贪吝愚蠢以及他们夫妇兄弟之间、婆媳妯娌之间、亲疏嫡庶之间“一个个都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禽兽间的嗜血成性，都得到充分体现，正如柳湘莲所说：贾府只有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 

整个贾府残暴贪婪，穷奢极欲。贾母八十寿辰，银子就花了几千两。元妃省亲， 更是大兴土木，修了一个三里半长的“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连元妃也感到太奢华浪费了。 

一边是醉生梦死的腐化堕落，一边又是残酷无情地掠夺。贾府的豪华是靠残酷剥削和放高利贷来维持的。乌进孝缴租，在账单上详细地罗列了各色物品的名称数目，除实物地租、货币地租外，还有南北山海名货和柴炭燃料等大量物品。可贾珍仍嫌不足，怒斥道 “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银子来”，“不和你们要，找谁去”，活脱脱地勾画出地主阶级贪婪剥削的嘴脸。 

《红楼梦》还有力地揭露了封建贵族与官僚新贵间的相互勾结。贾雨村曾一度穷困潦倒，后靠乡宦甄士隐的帮助才登上仕途。他新任应天府，即遇上薛蟠为霸占丫头，无辜打死冯渊之事。他本想依法办案，但得知“护官符”的缘由后，也顾不得这个被争买的丫头是自己恩人甄士隐的女儿，最终徇情枉法，胡乱判断。正是由于贾雨村的徇情枉法，凭借着“护官符”，他官运亨通，由府尹到御史，再到史部侍郎、兵部尚书，充分暴露封建社会官场的黑暗。 

《红楼梦》还触及下层侍女的实际生活与精神世界，描写了她们被侮辱、被迫害的命运，赞美了她们的美丽、聪明以及敢于斗争的品质。出身低贱的晴雯，十岁就被卖给贾府管家赖大，因为她生得十分伶俐标致，就被送到贾母房中。她性格倔犟，口角锋芒，敢怒敢骂，她讽刺“往高枝上爬”的小红，鄙视向王夫人叩头谢恩的秋纹，就是宝玉摆出一副主子的架势来骂她，她也敢反唇相讥：“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对封建恶势力，她从不低头。晴雯宁死不屈的性格，集中表现了封建社会“身为下贱”的妇女们的优秀品质。鸳鸯的硬骨头，司棋、潘又安对爱情的坚贞不渝、光明磊落，芳官、藕官等人的群起围攻赵姨娘，龄官执意不唱自己不乐意唱的戏，以及蕊官、藉官等人的厌世出家……这些横眉怒目的场面，提示了大观园女儿国的不平静，就连封建主子们也不得不发“扫帚颠倒竖，也没有主子，也没有奴才……都是混账世界”的哀鸣。当然，在封建势力的迫害下，最终还是一出出血淋淋的悲剧。

《红楼梦》是一部具有高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的伟大作品。全书以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悲剧为主线，联系着广阔的社会背景，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荒淫与腐败，反映出当时已经萌发的初步民主主义思想与封建传统旧思想的矛盾，显示了封建制度面临崩溃和必然灭亡的历史趋势。现代文学家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高度赞扬《红楼梦》说：“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的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于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