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地处武陵山集中连片特困地区,曾是国家级贫困县、重庆贫困程度最深的4个县之一。今年2月,彭水正式退出国家扶贫开发重点县。该县115个贫困村全部销号,28859万贫困户117654万名贫困人口全部脱贫。
10月,记者陪同当年曾在彭水插队的周勇一道,重回彭水,抚今追昔,实地感受当年那些贫困山村如今发生的历史巨变……
重访嘉宾:
周勇,西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重庆市地方史研究会会长。1969年至1972年,他在彭水县双鹤公社马家大队第六生产队(现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梅子垭镇甘泉村五组)插队。
“清早起来就上坡哦,一上田来就把草薅哟,田中不见啰我的娇娥。等到九月包谷黄,酿成美酒一起喝……”
深秋时节的武陵山区,阳光温暖,微风拂来分外惬意。我们乘坐的车沿着山路盘旋而行,渐渐驶进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梅子垭镇甘泉村,山乡深处,栋栋农居掩映林间,一曲山歌婉转悠长。
“真快啊!过去进村要4天路程,现在只要4个多小时就到了。”虽然已经过去51年,周勇仍然忘不了当年从朝天门到彭水落户时一路艰辛跋涉的情景,近4年的知青生活如今仍历历在目。
▲2020年10月21日,彭水县梅子垭镇甘泉村,周勇正在与如今的基层干部们讲述当年的故事。 记者 郑宇 摄/视觉重庆
从4天到4个小时
行路难,是周勇对彭水的第一印象。
“1969年4月17日,我们重庆市上山下乡第一批第三船的知青,从朝天门码头出发。”周勇说,当时交通条件很差,几百公里路,要坐两天多的船,还要走两天的路。
那天清晨,未满16岁的周勇和同学一道乘坐“人民29号”轮船,顺江而下,中午到达涪陵。次日凌晨3点,又从涪陵登上一条机动小船“红阳10号”,入乌江前往彭水。两岸悬崖峭壁,水流湍急,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声和“哗哗”的水响。
回忆起过羊角滩时的惊险一幕,周勇仍心有余悸:“船过五里长滩,必须用岸上的卷扬机‘绞滩’(指用机械或其他设施牵上水船舶通过急滩的一种助航作业)才能上行。站在甲板上,船摇晃得厉害,突然船身猛地向一边倾斜,几乎要把我抛向险恶的乌江。好在反应快,我一把抓住船舷才稳住身体。但是,头上戴的一顶军帽却径直飞向了江中,转瞬就被汹涌的江水吞没。这就是乌江给我上的下乡第一课。”
当年周勇眼中的乌江,是“穷山恶水”,毫无诗情画意可言。然而今天,车行乌江畔,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宛如画廊。
▲梅子垭重庆知青档案陈列馆展出的周勇当年知青生活的记录。 记者 郑宇 摄/视觉重庆
2010年,渝湘高速公路重庆段通车,重庆城区到彭水县城车程缩短为3个多小时。今天,已鲜有人会选择乘船去彭水,但在半个世纪前,这是最为便捷、时间最短的方式。
“鹿角到了……”周勇指着车窗外说到。当年他从涪陵乘船到彭水,已是傍晚,和衣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7点,继续开船。一个多小时后,船到鹿角沱,不能再前行,而前面还有60多公里陡峭山路。
一路爬坡上坎,步履艰难。黄昏时候,知青们终于到了一个叫“鞍子头”的地方席地而睡,过了一夜。这一天,周勇人生第一次一口气走了近50公里山路。次日清晨继续出发,继续翻过一山又一山……
▲2020年10月21日,周勇正在了解甘泉村村官的工作生活。 记者 郑宇 摄/视觉重庆
历经4天跋涉,1969年4月20日中午,周勇和另外3个同学终于到了“新家”——人称“马家寨”的双鹤公社马家大队第六生产队(如今的梅子垭镇甘泉村五组)。
这是周勇在农村学习的第一课——“走功”。随后几年,出工、打柴、赶场,在山里,干什么都靠一双脚,久而久之,他练出了一双“铁脚板”。
▲2020年10月21日,马家寨的村民如今也学会了将村里的新鲜事发到抖音上。 记者 郑宇 摄/视觉重庆
周勇在农村练就的第二项功夫是“背功”。当时主要的运输工具就是大口小底,高过人头的大背篼和扁桶。扁桶运干粪、包谷用背篼,一背篼装满能有一百多公斤。周勇从开始背二三十公斤就被压得龇牙咧嘴,到最后背个一百多公斤不在话下,在田坎山坡行走自如。
“莫说五十几年前,就是五六年前,鹿角到梅子垭,也只有拖拉机可通行。村里全是泥巴路,根本没得硬化路,背篼还是甩不落哟。”甘泉村村主任马应培说。
如今,随着四好农村路的建设,彭水县城到甘泉村的公路已建成水泥路,乘车也就一个多小时。甘泉村的通组公路也全部硬化,这次我们的车就一直开到了周勇当年居住的老屋门前。
截至2019年底,彭水全县公路里程近8000公里,乡镇和行政村通畅率100%,梅子垭镇已实现全部村民小组公路通畅。
“菜腐汤”里说丰年
虽已深秋,目之所及,山岭满目青翠。在如今的马家寨,周勇已找不到记忆里的满目荒芜。
荒山披绿装,既源于当地实施了一系列退耕还林、植树造林举措,也得益于村民生活方式的改变。
“以前烧水做饭都是烧柴,现在都是烧液化气、用电,没人上山砍树了,山也绿了。”马应培介绍,村民用水也不再靠雨水了。
甘泉村地处喀斯特地貌区,季节性缺水突出。周勇记得初到马家寨时,“吃水主要靠堰塘积的雨水,有股腥臭味”。遇到天旱,就只能到山脚下的河沟背水。
▲2020年10月21日,马家寨在家的村民与周勇夫妇齐聚一堂,闲话家常,为幸福生活干杯。 记者 郑宇 摄/视觉重庆
背水用的杉木扁桶用桐油浸过,自重近10公斤,装满水接近80公斤,爬坡上坎,来回一趟要一个多小时。
现在,梅子垭镇完成了供水工程,干净清冽的自来水接入家家户户,没人再去背水了,甘泉村真的是有“甘泉”了。
走进村里,平展的水泥路延伸进村组,一栋栋民居、院落整洁美观。
听说知青“老周”回来了,当年村里的小伙伴都闻讯赶来。周勇指着一栋破败的木屋说:“马应江,还记得不,那年你把新房让给我住,娶婆娘都晚了几个月,呵呵。”
▲2020年10月21日,周勇正在和当年马家寨的村民一起追忆当年,并询问如今生活的情况。 记者 郑宇 摄/视觉重庆
原来,刚到马家寨时,知青们没地方住。马应江的母亲特意将儿子的婚期推迟,将新房让给周勇和另一个知青住了一段时间。其实,当年所谓的“婚房”不过就是将木屋墙上贴满报纸,再准备两床新铺盖而已。
当时的马应江一家3口人,日子过得相当艰难。现在,马应江家已盖起一楼一底的楼房。他家的房子在村里还算一般的,不少农户的新居更漂亮更讲究。“村里的C、D级危房改造都有补贴,D级危房补贴是每户3.5万元。”马应培说,目前梅子垭全镇动态消除C、D级危房86户,村民住房安全得到保障。
暮色渐起,山岚随风至。周勇夫妇请乡亲们在村民马明强家门前的院坝里共进晚餐,继续闲话家常。
这是马明强才修好不久的房子,加上院坝有300多平方米,屋前有回廊,整洁气派。满桌饭菜,色香味俱全。
周勇还记得半个世纪前,在彭水吃的第一顿饭——粉子饭、菜腐汤、海椒酱。“‘粉子饭’就是包谷磨成粗粉做的饭,吃在嘴里满口钻,难以下咽。‘菜腐汤’就是几颗黄豆磨成浆,加上萝卜叶子煮熟,用泡酸菜的酸水点一下,让豆浆把萝卜叶子凝固在一起,然后连汤带水放进嘴里,这是让‘粉子饭’顺利下咽的主菜。‘海椒酱’就是鲜海椒加水磨成酱,再加点盐,没一点油星。”
▲2020年10月22日,如今人居环境整治改善后,村民变身农家乐老板,整洁卫生的厨房让游客安心。 记者 郑宇 摄/视觉重庆
马应江将一盘菜推到周勇面前,“尝尝这个,还记得不?看看现在味道如何……”筷子未动,周勇已感慨万千:“菜腐汤?这道菜好啊!”
周勇细细咀嚼着菜腐汤,直呼过瘾。他告诉记者:“嗯,菜腐汤中已经是豆腐打主力了。以前是萝卜叶子里找豆渣,现在是豆腐里头找蔬菜。”
马应江的笑脸,荡漾在半杯苞谷酒里,微醺的双眼,似乎又看到当年初来马家寨时周勇那单薄的身影,“以前是苞谷、红苕、洋芋打主力,一年吃不到两回肉,菜腐汤吃得痨肠寡肚的……”
如今,71岁的马应江每月有125元养老保险。3个子女,一个在梅子垭镇上开超市、两个在彭水当干部,也经常给他零花钱,“现在真是吃不愁穿不愁。娃儿让我只吃八分饱,少吃油腻,要吃得健康,防‘三高’哈……”
杯中的酒已见底,围坐圆桌的老伙计们龙门阵越摆越长。
“我那3个娃儿,都读了书。一个在重庆打工,两口子收入还不错;一个在鞍子镇搞运输,还养了十几头猪,去年毛收入有二十几万元。”72岁的马明安还记得,周勇插队到马家寨时,是队里的记分员,“那时候干一整天,全劳力也就10个工分,只有两角多钱……”
“当年你们屋头都算松活的,我们屋里8个兄弟姊妹,那过起才恼火。”年过七旬的马明成对当年家中的窘境记忆深刻,“一上桌,只几分钟碗里就抢得干干净净了。衣服都是捡哥哥姐姐的,到结婚才穿上第一件新衣服。”
如今,马明成的大女儿师范毕业后成了一名小学教师,二女儿则在彭水县城工作,“比我当年这个放牛娃强太多了。”
华灯初上,映红脸庞,盛世丰年里,山乡百姓笑逐颜开。
▲2020年10月22日,彭水县梅子垭镇,当地正在借苗乡文化助力乡村旅游。 记者 郑宇 摄/视觉重庆
甘泉村摘帽了
月上柳梢头,深秋风凉,闲话家常的人们却意犹未尽,“来来,再喝一杯梅子镇的酒。”
梅子垭有酿酒的传统。如今,苗乡糯米酒已成为当地主要特色产业之一,很受市场欢迎。全镇10家酒厂总产值855万,带动了当地玉米、苦荞、高粱等农作物种植,村民增收400多万。
马应培介绍,甘泉村今年8月正式脱贫摘帽,如今全村人均年收入达到1.1万多元。村里还发展了200多亩辣椒、47亩木耳,新种了600多亩油茶,过两年就能进入丰产期。
▲2020年10月22日,彭水县梅子垭镇,借着苗乡文化以及良好的自然生态,村民变身农家乐老板。 记者 郑宇 摄/视觉重庆
人群中,拄着拐棍的马应华引起了周勇的注意,“脚啷个了,啥子问题?去看没得?”
“痛风,嘿恼火,前不久在县医院住了个多月院。现在政策好,有医保、扶贫医疗救助,将近万把块钱的治疗费用,自己只花了3千多块。”马应华告诉周勇。
据了解,彭水在全市率先设立健康扶贫基金,贫困患者在享受医保保险、大病保险、商业保险等保障政策的基础上,对其合规医疗费用报销比例不足90%部分,予以一次性补助,有效破解了“因病致贫返贫”难题。
梅子垭镇党委书记文振华介绍,去年全镇两千多人次享受健康扶贫医疗救助,补助金额达到84万元。今年,梅子垭镇又落实了建卡贫困户家庭医生签约服务,定期为村民开展健康体检。
▲绿树丛中的梅子垭镇佛山苗寨一角
40余户人家走出22名大学生
这次回马家寨,周勇最开心的是听到仅有40余户人家、150余名村民的马家寨,已走出了22名大学生,其中还有一个考上了南京大学。
“1998年,我回马家寨的时候,就发现除了山变绿了,其它什么都没变。村民们还在为吃穿发愁,住房大多数还是破破烂烂的。一个字,穷。”周勇说这是因为马家寨地处偏远、交通不便,许多村民大字不识一个,这方面意识不够,好多娃儿失学。忧心忡忡的周勇一再叮嘱乡亲,“一定要让细娃读书,才能让后人摆脱贫穷。”
马明成告诉记者,“周勇这个话,我们记住了,现在大家都重视教育,再困难都要送娃娃读书。”
现在,梅子垭镇设有小学,中学,在校学生共计1423人,对贫困学生实现应助尽助。村民们告诉周勇,今年该镇一名贫困学生还考上了北京大学。周勇也告诉他们,去年梅子垭镇的一个学生还考到他的门下攻读硕士研究生呢。
近年来,为彻底斩断贫困落后的“穷根”,彭水围绕义务教育有保障精准施策,所有贫困家庭适龄儿童均接受义务教育,创建义务教育发展基本均衡县已经通过了国家验收,在校大学生每年稳定在两万人以上。
▲2020年10月22日,梅子垭重庆知青档案陈列馆,周勇正在通过老照片讲诉当年的故事。 记者 郑宇 摄/视觉重庆
不仅要脱贫,更要让梅子垭镇成为记得住乡愁的美丽乡村。文振华兴致勃勃地说,近年来,梅子垭镇重点打造五个一民俗文化工程,就是“一寨(佛山村苗寨)、一馆(山歌传习馆)、一酒(梅子糯米酒)、一歌(梅子山歌)、一剧(影视剧外景地)”,助力乡村振兴。这两年,在梅子垭镇取景拍摄的影视剧有《深山仁心》《海棠花开》《火花映满心》等,“二天,乡亲们都可以上镜当群众演员了。哈哈!”
当晚,我们住在梅子垭镇佛山村的一个民居。56岁的民居主人左国淑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吃上“旅游饭”,“以前我们这里叫鸭塘,全部是烂泥巴路,走路都恼火,更莫说走车,一年到头没几个外村人来。这几年政府投资打造佛山苗寨,游人多了,我的农家乐一年要收入10多万元。”
清晨,我们作别梅子垭。悠扬的山歌又在耳边回荡:海碗喝酒哟兜底干哟,山歌唱起哟猛劲吼;摆脱贫困哟天地转哟,如今山乡也风流哟;冻桐花开梅子垭,幸福梦想在心里头扬哎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