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五十年了，绚烂归于平淡，

平淡归于冰冷，归于这一丈

白绫，皎洁如北海之雪，

单调如漠南之沙。长安已撕裂，

伤口汹涌的血已淹没

一个盛世的图样，我依然

安静如一朵闭合的栀子花。

我也曾裙带飞扬，长发曼妙，

秋夜的清歌曾在他的心里，

我的体内，激起青涩的悸动。

那时他多么柔弱，却又多么

坚硬，上林苑里指挥着

未来的骁将，锦弓之下，

花斑虎如匈奴等待征服。

未奢望任何东西，我懂得

什么是后宫，人彘曾让惠帝

呕吐，我不经意掀起的风

也把阿娇从金屋吹到了长门。

我以平常心对待一切，

谦恭，超然，尤其不妒忌，

不仅因为妒忌是死，而是

一生中我从未感觉什么

真正属于我。李夫人的美

不只倾国倾城，也折服了

一颗女人的心，千年仅见的

幻影，她兄长却是帝国的疥癣。

我弟弟呢？仿佛还在马旁耳语，

而去病已经被刻进碑文。

我是湍流之中唯一的安定岛，

宠妃已换了几轮，宠臣

已纷纷做了刀下鬼，李陵

兵败投降，太史令受了宫刑，

但我仍是皇后，正如苏武

仍在牧羊，眼看我们就要

成为无常世界的特例。

但他不给我机会。在我心里，

他没有名字。他爱我，眷恋我，

猜疑我，依赖我，迷信我，

迷信我永远不会制造乱子。

但疑心一直在生长。能怪他吗？

祖母和母亲都可算他的敌人，

外戚的字眼每每让他午夜惊魂。

疑心加上江充加上钩弋夫人，

便有了今日，那些秘密埋下的

巫蛊小人便把皇宫变成了

魔法森林，我们这些玩偶

在它的谛视中一一交还生命。

天子几乎灭掉了自己的满门，

连我的遗容也学会了狰狞。

2016.1.31

作者简介：李永毅，重庆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中美富布莱特高级访问学者，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和第七届重庆文学奖文学翻译奖得主，主要研究古罗马诗歌、英美诗歌、解构主义文论和文学翻译。出版诗集《侠血诗骨》和《时间中的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