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与孤独——对话马尔克斯小说《我们八月见》
卡夫卡的《城堡》、纳博科夫的《劳拉的原型》、张爱玲的《小团圆》、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等,这些伟大的作家未及出版的遗珠之作,是世人缅怀他们的珍贵纪念。3月,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绝笔之作——《我们八月见》,以多语种版本在全球首发,以纪念这位伟大作家的诞辰。
马尔克斯以《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和《族长的秋天》等杰作,描绘魔幻奇妙的拉美世界,让读者陶醉不已。而在《我们八月见》的创作过程中,尽管马尔克斯面临着记忆衰退的挑战,他仍五次精心修改书稿,力臻完美,将此书“献给命运,献给欲望,献给未被岁月摧磨的欢愉”。在这部小说中,女主人公安娜每年八月都会来到同一座岛屿,手捧剑兰,祭奠长眠于此的母亲。在一年一度的夏日旅程中,安娜在美丽的岛屿上遇见一个又一个情人,海岛之上,鲜花、海洋、蓝鹭以及炽热的邂逅,让她在平凡的生活中思考自我、婚姻以及生活得失,最终,她揭开了关于母亲的秘密,而其中或许也包含了她有关自己的答案。为深入体会该书内涵,西南大学师生就此展开对话。
研究生涂涵钰:2004年,马尔克斯的《苦妓回忆录》在中国出版,《我们八月见》作为与其同时期的作品,不约而同地围绕着爱情故事展开,但除此以外,马尔克斯似乎又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抒写,《我们八月见》最重要的主题是什么呢?
博士生导师董小玉:爱情是文学创作的一大母题,在马尔克斯笔下,爱情同样动人,但他的视角和笔触总是不同寻常。无论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佛洛伦蒂诺对费尔明娜跨越半个世纪后的告白,还是《苦妓回忆录》中暮年的“我”对一位妓女的真情抒发,马尔克斯将爱情的主题拓展至对生命的洞察,因此书写爱情只是这些作品的一部分。
在《我们八月见》中,或许一些读者从明快、简洁的叙事方式中很难找到印象中的马尔克斯,甚至从安娜身上感受到了爱丽丝·门罗式笔下女性的影子,但无论是突如其来的“二十美元”情节,还是从棺木中挖掘出母亲遗骸的震撼场景,都无不透露出马尔克斯式的魔幻色彩和冲击力,而通过平实、冲淡的故事所讲述爱情的故事,实际上也囊括着马尔克斯在所有作品中不变的主题,即孤独。
当安娜从长达二十七年如水般平静的婚姻生活中突然觉醒,当她在岛上重拾年轻时被搁置的文学梦想,情人手边翻飞着的是《德古拉》《瘟疫年纪事》和《幻想文学集》,当她从母亲的死亡中窥见自己生命的终结,镜子和棺材里出现的是相反的面孔,她以决绝的方式带回母亲的尸骨同样是想要逃离一种早已写在羊皮卷上的宿命。通过安娜的故事,我们得以一窥马尔克斯对人生终极问题的洞察与见解。历经沧桑的马尔克斯,在最后的作品中,依然坚持向世界传达生命中人必将面对的孤独主题。这种孤独,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独处,更是心灵上的寻觅与挣扎。
研究生涂涵钰:在马尔克斯的自传《活着为了讲述》中,他谈到过年轻时在回家的汽艇上阅读他最牢靠的的精神导师——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的《八月之光》的经历。或许是一种巧合,从青年到暮年,其间光阴如梭,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身影,也有逐渐失去记忆的老人的困惑,在生命的航船上,马尔克斯的目光再次转向八月,将这部小说取名为《我们八月见》,在这个故事中的“八月”代表着什么呢?
博士生导师董小玉:对主人公安娜来说,八月必然是一个百感交集的月份:她独自上岛祭拜母亲,在坟墓前痛哭流涕,是在八月;她解放内心深处的欲望,在岛上邂逅各色情人,也是在八月。一面是生离死别的浓稠悲苦,一面是隐蔽内心的露水情缘,这二者似乎很难被联系在一起,但马尔克斯用“我们八月见。”将八月变成了一个约定。八月盛放了一年中其他日夜里被安娜掩藏、逃避的东西,那些由于太过灿烂和闪耀使人本能退却的情感。“我们八月见”,与其说是她与母亲,抑或与未知的情人的约定,更像是她对自己的郑重承诺。她以平日里循规蹈矩的生活,来补偿和平衡每年八月在岛上度过的狂欢般的恣意时光。在这个月份里,她允许自己释放、追寻和拥抱那些平日里不敢触碰的真实情感和梦想。
对作者来说,八月是遭受失忆症的马尔克斯对《百年孤独》中“生命中曾拥有过的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偿还。”这一母题的回应。当作者一如失忆症横行时期的布恩迪亚家族之子倍感痛苦时,或许他也会想起生命中某一个灿烂的八月,或许正是多年以前他在马格达莱纳河上所见识福克纳笔下“八月”的雨天。
对读者而言,我们的生命同样经历着各不相同的“八月”,这样的时间注定在记忆中闪烁光芒,正如博尔赫斯所写:“今晚的宇宙具有遗忘的浩渺和狂热的精准。”我们在生命的灿烂中获知有关自己的答案,然后在孤独与寂寞里,不断咀嚼“八月”带来的启示,并审视我们内心真正渴望的生活。
“我们八月见”既是马尔克斯的最后一部作品的名字,也像是他与深爱他的读者之间的约定。在拉丁美洲永远滚烫、粘稠而明媚的八月,永远有新的故事发生,而他,会在每一个出色的叙述者背后,化身为他自己曾经刻画过的祖先,以别样的方式,与记得他的文字的人们重逢。
文/董小玉 涂涵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