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痴”董味甘
随着时间进入1月底,春节的气氛越来越浓。
在重庆市政府文史馆馆员董味甘家的书房外,喜庆的彩灯已经张挂起来。街区里的民居和商铺门前,也爬满了鲜红的春联、方正的“福”字和巨大的迎新春促销海报。
对书房窗外的这一切,94岁的董味甘却差点儿再也看不到了。
在刚刚过去的两年里,董味甘一直很忙——忙着创作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和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文学作品。
高度近视的他每天起早贪黑,摸索着在电脑手写板上写字,眯缝着双眼辨认字形,艰难地在电脑上写下一个个文字。
2019年,历时八月,董味甘创作出了6000余字的《赋颂中国路》。
董味甘。华龙网-新重庆客户端记者吴思佳 摄
正因为对中国文学特别是古典文学的热爱,董味甘也获得了“文痴”的雅号。
然而,在《赋颂中国路》完成后,董味甘眼底黄斑出血,濒临失明。
专家诊断后,嘱咐他“立即停止看书看报”!
然而,新年伊始,刚“消停”了几个月的董味甘,又开始“手痒”起来。
“今年是2020年——还有一年,就是建党100周年了……”计算着这个大喜的日子,这位痴迷文字80年的老学者,再次坐到了书桌前——
年轻时就已经高度近视的董味甘。华龙网-新重庆客户端记者吴思佳 翻拍
读书成瘾 万字佳作倒背如流
1978年,全国十省二十一所高校写作会议在南充师范学院(现西华师范大学)举行。
会上,作为重庆师范学院(现重庆师范大学)代表,彼时52岁的董味甘给与会者上了一堂公开课。
公开课开始前几分钟,董味甘走上讲台,手里只端着一杯浓茶。
台下的朋友大惊,连忙为他递上课本,却被他笑着推开。
“老董一辈子都没用过。”他自信地说。
上课铃响起,董味甘开始讲课——
““一九六零年二月三日,农历正月初七,下午四点钟。在首都王府井大街,车水马龙,热闹繁忙。商店披着节日的盛装,人们满面春风地东来西往。就在王府井北口八面槽的路东,北京市特种药品经营部的营业员们正笑盈盈地答对顾客……”
课上,他不仅把万余字的课文《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背了出来,还根据文章情景,用抑扬顿挫、扣人心弦的讲课方式把课文“演”了出来。
中国写作研究会西南分会第一届年会(第二排左九为董味甘)。华龙网-新重庆客户端记者吴思佳 翻拍
一课讲罢,教室里掌声如雷,一直持续到下一堂课上课……
董味甘记性好——这是他痴迷文字的第一个理由。
在那堂公开课40多年后,董味甘在接受采访时,仍能神色自若地把当年的课文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其超强的记忆力让华龙网-新重庆客户端记者惊叹不已。
对于文字,他为何能拥有异于常人的好记性?
这要从董味甘小时候说起。
董味甘从小家境贫寒。为了节省书本费,他想了一个“笨办法”——借课本、抄课文,然后背下来。
十多年坚持下来,他练就了“过目不忘”的绝活,也成了高度近视——高中时第一次配眼镜,就是800度。
董味甘。华龙网-新重庆客户端记者吴思佳 翻拍
“开学时,先生怪我没有课本,我就让先生随便抽背课文,结果每篇我都背得一字不差。”回想起这幕,这位老人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一样笑着,扬了扬新月般的长寿眉。
学成之后,董味甘走上讲台,成了一名人民教师。
从教后,因为高度近视,董味甘要把脸“贴”到书本上才能看清文字——为此,他索性继续把文章背下来,“脱稿”教学。
那些长达万字的佳作,董味甘会逐字逐句地默写无数遍,校正巩固记忆,标点符号也不会遗漏。
在40多年的教学生涯里,董味甘就这样坚持了下来。
正是多年“脱稿教学”练就的“硬功”,让董味甘在这堂公开课上一战成名。
当时,时任西南师范学院院长、诗人方敬赞誉称:“董味甘不愧是‘西南写作一枝花’。”
也因为在公开课上的精彩表现,董味甘被推举为全国写作学会筹备组组长。
从那时起,他成了全国“振兴写作学科带头人”。
教书成癖 斗转星移步履不停
在董味甘接受采访时,他患有脑疾的妻子王成君原本安静地坐在一旁。
年轻时的董味甘和王成君。华龙网-新重庆客户端记者吴思佳 翻拍
突然,王成君忽然坐了起来,唱起了话剧《白毛女》里的一个唱段:“我盼爹爹快回家,欢欢喜喜过个年……”
“母亲曾经演过话剧《白毛女》,当时她的嗓音明亮清丽,给很多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董味甘的长子董道书说,“这些年来,虽然母亲身体一直不好,但父亲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王成君曾就读于四川省荣县中学校,是董味甘的校友。
在董味甘考上四川大学中文系后,一些准备复读的高中同学都来找他补习古文。因此,这个大学新生有了一个尊称:“董老师。”
董味甘及其家人。华龙网-新重庆客户端记者吴思佳 翻拍
其间,他邂逅了比自己小2岁的王成君。
“我的爱人就是补课补出来的。”董味甘笑道,一脸甜蜜。
大学毕业后,董味甘分配到内江师专工作。
有了爱情,有了家庭,董味甘更是将满腔热血倾注到教学事业中。
但美好的时光却很短暂——
1957年,王成君因故失业,全家只能靠董味甘的工资艰难度日。这就像一道晴天霹雳,降临到董味甘一家七口身上。
从那时起,人们时常会看见在内江师专(现内江师范学院)内,董味甘所在的教师宿舍的灯亮着,甚至到天明。
2018年的董味甘和王成君。华龙网-新重庆客户端记者吴思佳 翻拍
19世纪60年代,重庆师专(现重庆师范大学)点名商调董味甘,希望他前往重庆教书,也询问是否有困难,组织上尽量满足。
为全身心投入新工作,董味甘选择独自赴渝,把家人留在了家乡荣县。
认真批改学生作文,四处奔波为基层教师函授教学,从头摸索全新课程……在重庆师专的新岗位上,董味甘沉醉在工作带来的巨大满足感中。
一年四季,从重庆主城到城口、秀山,董味甘几乎都奔波在为基层教师函授教学的路上。有时碰到大雪封山,他也曾被困在大山上“荒野求生”。
董味甘(前左三)和他的学生。华龙网-新重庆客户端记者吴思佳 翻拍
“苦吗?累吗?”
董味甘总是说:“没什么,习惯了。”
在如此艰辛的奔波中,一直靠讲授文字谋生的董味甘,也从文字中获得了巨大的快乐。
着迷国学 病重执笔坚守信念
在董味甘退休后,儿子董道书和他之间曾进行过这样一场对话:
“爸,你不要太拼命了,身体要紧啊!”
“为人不能太计较名利。我已经‘功成名就’了,不能辜负大家的信任。眼睁睁看着国粹被埋没,我心疼!”
董味甘的《重庆赋》。华龙网-新重庆客户端记者吴思佳 摄
退休后,研究和传授了一辈子文字的董味甘,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弘扬国学特别是古文学的行动中。
每天,他琢磨古典诗词,为其编写校注,起早贪黑、废寝忘食,生病住院也不搁手,俨然一个爷爷级“拼命三郎”。
看着父亲忘我如是,董道书心痛极了,于是才有了父子之间的那段对话。
然而,对董味甘来说,这样的付出是值得的。
“十一五”其间,董味甘耗时半年,独力完成了《钟云舫天下第一长联解读》,又担任了重庆市“十一五”重大科研项目《钟云舫及〈振振堂〉全集研究》学术顾问兼《联稿》课题负责人,主编《振振堂联稿(三)》,并合著《钟云舫联稿研究》。
红色字体为董味甘的批注。董道书供图
其中最艰巨的当属《振振堂联稿注释》一书,要对钟云舫毕生文集作系统整理、注释,工程浩大、费时费力。董味甘不仅担任全部书稿的审核定稿,还亲自完成第三卷《楹联》的注释。
攻关课题的数年间,董味甘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电脑前,眯着眼睛打字。
而今,年近百岁的老人,双目也几乎完全失明。
但他仍旧喜欢坐在书桌前,在伴随自己多年的、汗牛充栋的藏书之间,细心感受旧书本里那种特有的油墨的味道……
对他来说,那是文字的味道,也是自己生命的味道。
文/华龙网-新重庆客户端记者 吴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