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工作很忙，吃饭时却有一个习惯动作，横置手机、边看边吃。都成年人了，还沉溺于“耍手机”，我心里忿忿然。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便假惺惺关切道：“幺儿娃，你上班这么累，回来就多休息嘛。”“这不是就休息么？”女儿应了一句。“吃饭都还要忙着看手机，这算哪样休息？”“老爸你太out了，这是我们最实用的放松方式。”听她这么一说，我顿时感觉理屈词穷，便凑近手机，打算在视频内容上找到教育的突破口。女儿把手机往我这一推，说道：“看嘛，李子柒的新作品。”“哪个李子柒？是演员么？”我茫然地问了一句。“不是演员，是网红，但比你们文化人口中的一些知名演员更知名”女儿似乎捏拿到我的软肋，大有给我普及功课的架势。“我都没听说过，哪样知名哟？”我不以为然。“老爸，你还以为自己是当年同龄人中的王者？李子柒都不知道，看来你早已青铜了。人家火了两三年，不要说在国内，就是在国外的粉丝就有七八百万”听完女儿的话，我便“哦哦”两声结束了谈话，我知道，教育小女的任务是没法完成了。

杂事缠绕，这事本就算过去了，但与女儿的对话内容让我郁结于心，搁之不下。两月前，我终于打定主意，要看看这网红到底是什么来头？于是在百度中输入“李子柒”，真是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一个命运多舛、比小女略略年长的四川农村女孩，《中国妇女报》‘2019十大女性人物’“中国农民丰收节推广大使”“全国青联委员”，一长串头衔把我这年过半百的人一下给镇住了。

《火焰醉鱼》是我随意点开的第一个视频：布衣、布鞋、竹背篓、土狗、土豆、泥路、柴火、木盆……这不是我久违的儿时生活么？一幅幅朴质的画面，一个个熟悉的场景，那么真实、那么鲜活，短短的七八分钟视频，我反复看了三四次，尤其是看到她熟练地挖土豆、洗土豆，快速地切片、凉拌。我思绪一下就回到了当年的生活场景——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四人在偏僻乡村，当时生活极其艰难，母亲是裁缝，每到年底常会用平时积存下来的边角料给我们缝制衣服，所以穿是不愁的，但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家中粮食主要靠生产队分的基本口粮，根本无法满足一家五口的果腹之需，母亲能忍住饿，但我不能，因饿而泣是当年我人生剧本中常见的“梗”。记得每到冬季，放学回家，姐姐会带着我去路边生长茂密的荞麦地里，寻找其中的土豆苗，那是前茬土豆收获时遗漏而擅自生长出来的。一旦发现，姐弟俩会弯下身子，小心翼翼用细弱的手指将地下的土豆抠出来，每株苗下有一粒土豆，一般都只有麻雀蛋大小，要是偶然碰到有鸡蛋大的，一定如获至宝，开心至极，运气好那天应该有二、三十枚揣在书包中带回家。姐姐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用水搓洗，再切片，放进柴火锅中煮，这种土豆我们称为“母子洋芋”，因不是新结的果，所以煮不大熟，但当姐姐将其从沸水中捞出，拌上盐，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仍觉是人间美食……当我的目光重新回到视频时，小女孩已经在烹煮豆腐鱼了，但此时的我视线模糊，已是老泪盈眶，思绪沉浸在浓浓的家人亲情之中，一股复杂的心境久久难以平静。本来小女孩是在展示才艺，但我却被引入了久违的儿时生活，重温了艰难中凝结的血缘亲情，接受了一次振荡心灵的洗礼。说实话，我真没想到李子柒的一小段视频竟会将我久经世事、坚忍刚强的内心轻轻拂化如水，自诩理性的我亦柔弱如此，而感性之人又情何以堪？

从此，旦有闲暇，便会打开她的作品看看，总会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缤纷花食》是李子柒制作发布的“古香古食”系列作品之一。作品用玫瑰花制作独具特色的地方食品，画面赏心悦目、清新素雅，宁静的玫瑰园、夕阳、猫咪、竹篮、陶罐、土曲、烤窖，仿古的装束、传统的工艺、轻快的步履、灵巧的双手，无不让人感觉轻松愉悦。随着视频进入尾声，玫瑰米酒、玫瑰烤饼先后呈现，形色兼备，隔屏生香……在《用鲜花给自己做了套胭脂》这个视频作品中，她精心演示了汉代化妆品的制作过程，让观众大开眼界，充分感受古人追求美时的精致与细腻……除主打美食外，她做木工、编竹器、弹棉花、染布料、裁罗裙、习女红、种桑养蚕、织锦耘豆……乡间物事，信手拈来。用花草装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把她与奶奶的生活环境布置得漫妙温馨。她时而作巡山汉子，时而为临水伊人；时而大口朵颐，时而粉面含羞。李子柒的生活既恍如世外之桃源，更富有人间之烟火；既有仙气三分，更显地气十足。短短数年之间，一个巨星般的网红横空出世，粉丝量竟然以千万计，每投放一个视频，播放量亦在数百万，虽说在当下以自媒体为突出特点的多媒体时代，网红已然司空见惯，但像这样数量级的网红，不能不说是一个罕见的奇迹。

我关注到在李子柒众多的粉丝和视频观看者中，主要来自几个群体。其中主体应该是与她心灵相通的同龄人，也就是从相对宽松的学习环境刚步入社会，开始追逐自己梦想的这批青年人。他们有一个较好的成长时空，但却遇上了飞速发展的信息时代，更多的选择与更多的无奈相携而至，生活的节奏仿佛被摁下了快进键，在收割到大量机遇的同时，更感到了“压力山大”，他们选择李子柒的视频，更多是欣赏同龄人别具一格的生活方式，通过这种轻爽、舒缓、明净的画面让自己焦躁的心境得以适当地修复与放松；其次是尚待搏击于社会的年轻群体。以大、中学生为主体，他们是多媒体时代无师自通的天然“玩家”，通过小姐姐李子柒逆袭成功，改变命运的故事，以人谋已，编织梦想，憧憬未来，同时也通过短片看到自己以前从未见识过的乡村生活，满足了他们探求未知领域的欲望；再次是大批从农村进城的中年人群。当年艰难的农村生活使他们无暇顾及田园牧歌的浪漫与美妙，走出农村成为他们唯一的渴望。星转斗移，随着时光流逝，他们突然发现几十年的奋斗，虽事业有成，但心灵却无处安放，自己的心根还扎在故土。在李子柒的视频里，他们得到回忆，找到了乡愁，寻到了自己心灵的寄托；最后是众多的外国网民。李子柒短片这种不事说教，以画面讲故事的风格，使不同语言、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对作品的理解上变得毫无阻碍。他们看到了一个与官方宣传不一样的中国，而这是他们认为更真实、更喜爱、更易接受的中国，这无疑迎合了人们内心对不同文明的认知渴求。

李子柒无疑是当代青年人逐梦成功的典型代表，其成功来源于几个方面：一是她遇上了一个和平美好、生机蓬勃、富于创新的伟大时代，而这个时代为每一位奋斗者的成功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二是她以自己敏锐的眼光和敏捷的身手搭上了当下多媒体的时代列车，使她的创业梦成功地装上了信息化的翅膀，让自己的梦想飞得更高更远更稳；三是她的作品展示了乡村生活的朴质与恬淡、宁静与安闲，无意间唤醒了后工业化时代城市人群对诗意化的农耕生活的集体记忆与渴望；四是作品内容短小精致，情节行云流水，画面纯净天然而不落说教窠臼，极大地契合了高压力、快节奏时代大众的欣赏方式和心理需求；五是以普通民众家庭生活的视角展现中华文化、家庭亲情，成为国外民众观察、了解、品鉴中华文明极具亲和力的窗口；六是作品并不是农村生活的返古原版展现，而是将当代乡村生活加以提炼、净化，同时与现代科技进行有机融合，让人们看到了现代乡村可以存在的生活新方式。

总之，李子柒的短视频作品不是一锅特别熬制的鸡汤，而是一碗取自山野的清泉，每个需要的人喝过后，或许说不出它的味道，但一定会有一种滋心润脾、提神醒脑的感觉。

有人说李子柒是幸运地拿错了人生的剧本，不过我认为人生剧本只有一套，只是看你是否有能力改写而已。

（卫洪：中国作协会员、中国评协理事，重庆市评协副主席兼秘书长）